闻九本以为关于过去的糟心事他已经忘得差不多, 直等到有人假惺惺想用亲情来拿捏自己时,他才惊觉,那些画面依然深深刻在识海,并让他无比作呕。
下一秒,有人轻轻握住了闻九的手。
从未想过要说什么劝对方大度的场面话,谢玄温声:“做你想做的就好。”
倘若在幻境里都无法随心所欲,他又是为何陪闻九梦这一遭。
笃定地,谢玄安抚:“一切有我。”
大不了就再灭一次天道,这事他熟。
谁料,得到和尚的支持后,闻九心底的烦躁反而如春日的积雪飞速融化,闻家算什么东西,值得脏了他的手,再牵连一笔因果?
闻父看不到谢玄的存在,迟迟没等到闻九回头,他有些心焦,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硬着头皮试探:“闻九?”
话音刚落,本还站在他面前的少年便消失了。
“嘶!”
悄悄跟掌柜一起吃瓜的小二没忍住发出声惊呼:他可是一直用眼睛盯着呢,竟没看清对方是怎么走的。
被晾在原地的闻父脸皮通红,手指一抖一抖,仿佛气急了。
注意到周围人暗戳戳的打量,他横眉竖目,厉声:“看什么看!没教养的东西!”
这话颇有些指桑骂槐的意思,跟在闻父身边的小厮连忙拉了拉老爷的衣袖,生怕那个红衣煞星躲在哪个角落还没走。
闻父也反应过来,强行压下恼意,和来时一样匆匆地带着人离开。
站在屋顶上的闻九:“我想把她的牌位拿回来。”
——他没叫柳氏母亲,因为他也不清楚,对方用生命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心里究竟有没有恨。
他只是单纯地担心,经过刚刚那一闹,柳氏的牌位会被闻家迁怒。
谢玄当然不会拂了闻九的意,紧紧牵着少年指尖冰凉的手,他道:“还记得路吗?我陪你一起。”
闻家在青阳城的位置,闻九自然不会忘,当年他被谢玄抱起腾空,回头向下望时,早已把那景象牢牢地印在了脑中。
整整七年过去,除开屋舍气派了些,闻家并没有太大变化,和谢玄一样,闻九也给自己施了障眼法,来往下人再多,也没可能发现他。
这次他们走的仍是侧门,不知是不是有人特意嘱咐,闻九住过的后院还空着,落了厚厚一层灰,曾经看起来又高又沉的水桶,也变成了小小一个。
后院离厨房很近,弥漫着一股苦涩难闻的药味,负责打蒲扇的小婢女满面愁容,额角带着明晃晃的淤青。
膀大腰圆的厨娘则小声:“瑞少爷的伤又恶化了?”
“可不是么,大夫说膝盖的骨头都碎了,用什么药也不见好,”后怕地摸摸额头,小婢女眼眶一红,“亏得那瓷碗落在地上才碎,否则我就毁容了。”
厨娘:“那什么剑宗的仙人呢?他们也没辙?”
小婢女:“走啦,早走啦,听说领头的没打过九……那位,连剑都掉了。”
“老爷一直派人盯着外面的消息,一听说这事儿,就急匆匆上街寻那位,说要接儿子回家。”
“大太太气得要命,房里的花瓶碎了好几个,待会儿您派人送饭时,可别触了霉头。”
一身道行用来听墙角,闻九却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挑眉看向谢玄,他面上终于有了点真切的笑意:“原来和尚也会下狠手。”
以他的修为,暂时还无法做到神识外放,闻九只看到闻瑞被迫给自己下了个跪,却没想到对方连骨头都跪碎了。
偏谢玄十分平静:“他伤过你。”
那些曾经沉积在闻九身上的疤痕淤青,他一刻都没有忘。
说话间,两人已绕过厨房,朝谢玄神识探得的方向走,以柳氏的身份,——烟花柳巷买来的妾室,纵有牌位,也只能放在最偏僻,最不起眼的角落。
杂草丛生的偏院里,一群下人正忙忙碌碌端着水盆擦洗打扫,闻父说了谎:肯在家里给柳氏立个牌位已然是他的仁慈,至于有没有落灰、有没有供奉,妻妾儿女成群的他哪有空管那么多。
如果闻九再晚来一会,说不定还真信了对方假惺惺的深情。
隔空取物并非难事,闻九却仍旧亲自走到了牌位前,明明是祭拜的场地,他偏穿了一身绯红,也没有跪,显得十分大逆不道。
木牌上没写名字,唯有一个冷冰冰的“柳氏”,闻九伸手将它取下,转而递给谢玄:“你收着。”
这下谢玄是真有些惊讶。
没等他问,红衣少年便垂着眸解释:“我袖里乾坤学得差。”
“况且……跟在你身边,她下辈子大抵会过得更好。”
至少,别再遇上他这种儿子。
逝者已矣,十六年过去,这牌位上再无一丝柳氏的气息,可谢玄却没说破,而是郑重地收好了它:“会的。”
此处没有怨念残留,说明柳氏是命数如此,没有被谋害,死前也没有恨。
闻九修鬼道,自是最懂这些,心情多多少少轻松了些,他撞撞谢玄的肩膀:“走吧。”
回应他的是婢女小厮惊慌失措的吵嚷:“牌位呢?”
“刚刚还在呢!”
“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就不见了?”
“该不会是柳氏……柳姨娘显灵?”
如此鸡飞狗跳的场景,让闻九不由弯了弯眼,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朋友。
拉着谢玄避开所有可能会撞上的下人,他足尖一点,跃上房顶。
登高望远,将牢笼般四四方方的宅院踩在脚下,闻九特意挑了条没什么阻碍的路离开,远远还能听到他那个便宜爹的怒喝:
“没了?”
“怎么会没了?”
至于最后一句,则低低消散在风中:“肯定是他回来了!肯定是!狼崽子真养不熟。”
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的闻瑞也不好受,玄天剑宗连声招呼都没打就离开了青阳城,他的腿又没有半点要好转的迹象,仿佛里面残存着一股灵气,阻止骨头的愈合。
打从知晓闻九赢过了杜薇,他是既嫉妒又惶恐,生怕某天夜里一睁眼,看到闻九站在床头,要了他的小命。
此刻听说柳氏的牌位闹了鬼,他更是慌极了,本就憔悴的脸几乎没了血色。
对比刚回家时的意气风发,闻瑞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一旁的大太太瞧在眼里疼在心上,恨不得把闻九活撕了才好。
但她却明白自己做不到。
不仅没法替儿子讨说法,还要眼睁睁看着老爷把那个庶子接回家,伏低做小地讨好。
“呸,阴魂不散的丧门星。”她咬着牙骂。
神识扫过,众生百态尽收眼底,谢玄不愿脏了闻九的耳朵,只装作不知情,和对方一起离开了闻家。
若他没记错,今夜,便该迎来时常惊醒闻九的噩梦。
果然,太阳刚落,前一秒还十分干燥的青阳城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接连两个时辰也没有要停的意思,闻九脱掉外衫,窝在床上补觉,迷迷糊糊间,竟被一声闷雷惊醒。
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下意识抓紧身旁染着檀香味的衣袖,他感到有谁在自己背上轻拍了两下:“别怕。”
是谢玄。
窗户没关,豆大的雨点打湿了地面,星星点点的灯火散落各处,路上亦没有行人走动,显得整个青阳城格外寂静。
闻九不怕雷,却莫名讨厌这个雨天,抱紧被子,他把头往谢玄手边蹭了蹭:“好吵。”
似乎在故意与自己作对,紧接着,又是一声闷雷轰隆落下,还带着足以将整个青阳城照亮的闪电。
“咔嚓——”
谢玄望向窗外的眸子多了两丛绯色。
“多行不义必自毙。”确定这次的天火没办法再硬推给闻九背锅,谢玄笑笑,摸了摸少年散落的发:“要起床瞧瞧吗?”
“闻家……”
“被雷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暴雨也浇不灭的火才叫天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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