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少管所的队列训练,没有报数出去劳动,没有写心得体会的日子令王希觉得日子就像美梦,他每一天都怕醒来,这种由自己支配时间的感觉真的很好。
万林市有着世界上最可爱的气候,四季分明,气温总是恰恰好,不太热,不太冷,甚少有过多的雨雪降临这里成灾的年份。今年夏天,最高温的几天合起来不过六日,待那个时候过去,天气便不炎热了。赵学军骑着车带着王希,王跨坐在后车座上,双脚耷拉在地上,鞋半挂在脚上。
他拒绝穿新鞋,这几天一直半套着那双有些小的布鞋,再配上这个大光头。不用问,劳改犯刚出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走过的地方,基本半径之内,是真空的。
闵顺走台的地方,在老花园那边。老花园是个有趣的地儿。万林府志里说,在古代这里是曾有一座古老的书院名叫“五龙书院”。后来历史缓缓流动,有一群青年在此聚集,先是闲聊玩耍,后来就造反了,那群青年组织起义和团,反了洋教,烧了教堂,后消失在尘埃历史里。
许是义和团那群青年人热血多年未冷,也许骨血里有种青春的沸腾精神在吸引他们,也许这里被谁摆了少年不羁的风水大阵。随便什么吧……这原因大概只有那两颗在老花园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知道了。
从第一代书院起,这里就是万林市青少年走上叛逆年份的扎堆第一场所。后来,赵学军去过很多城市,他发现,在别的城市也有这样的地方,青少年在那里扎堆,消耗青春,然后成长……万林市所有的男孩子,偶也有女孩子,他们是这样长大的。出生、上学、小学、初中、高中、混老花园、十八岁……基本就是这样的一个成长模式了,一代一代很少更改,从无替代。
闵顺被安排在了老花园的青年舞厅的场子走台。赵学军进去的时候他刚念到高尔基的海燕的第一句:在苍茫的大海上……他才念了一句,台下有着一群跟他混的不错的青年少年便扎堆起哄。一起鼓掌大叫:“好!”
赵学军跟王希走了进去,那群少年自动让出中间的位置。坐在中间的宋长安没有动,他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搂着赵学军肩膀的这个高瘦的秃子。“那是谁?”他问赵学兵,赵学兵看了一眼,冲着王希挥手:“舍得出来了,我以为你孵蛋要孵一年呢。”
王希白了他一眼:“滚蛋!”
“哎,你没孵出来,叫哥滚个鸟啊。”赵学兵打着哈哈,扭头对宋长安说:“这是我家老三,他生出来的时候,我家没粮了,我妈拿他换了五斤咸鸭蛋。其实军军是老四。看着我的眼睛,这是真的。感动吧,伤感吧……”
宋长安顿时信以为真,上下打量王希,王希皱眉,直接对着赵学兵就是一脚,把他踢了个踉跄。赵学兵不生气,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对站在一个小破孩说:“替哥买盒巧克冰棍给大家分吃去……快点啊……要海航的……”
“别听我哥的,这是王希,我王路叔叔的儿子。不过……也算我家人。”赵学军跟宋长安介绍。
宋长安对王希笑笑,王希也笑了下,还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你,宋长安,军军说过你。”
“唔……”宋长安点点头,隐约着觉得不对劲,却也说不上那里不对劲。总是他有些不舒服了。
闵顺站在台上,脑袋上焗着最少一斤发蜡,他穿着一套并不合身的白色西装,打了一条艳红色的领带,样子就像个八十年的新郎官。他这身行头是从橘子的橱窗里扒下来的,他想扒下来很久了。这次市里共青团举办的活动,要求所有学校都参加,闵顺是六中的风云人物啊,他怎么能不争呢。
闵顺争了,老师说他无法展现新时期青年的风采?靠了,谁告诉他,毛的风采?那是什么碗糕?闵顺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就磨着高橘子以金鑫市场的名义把他推荐了进来。
闵顺打了个响指,一边的小弟按了下录音机,随着一阵钢琴协奏曲的过门响过,闵顺脑袋上扬,举起一条手臂,动情的念到“在……苍茫的大海上……”
“哥,我给你买回海航冰棍来了……!”舞厅大门被猛的推开,刚才那小破孩举着一盒冰棍大叫大喊的跑进来。看热闹的少年一哄而上,片刻人手一根冰棍,然后一起坐在桌子上舔,舔完对站在舞台上的闵顺挥手:“快,快……都等着看呢!”
闵顺眨巴下眼睛,只好倒带再来:“……在……苍茫的大海上……”
“长安,给哥们来跟希尔顿呗!”身边有人要烟,声音还不小。宋长安掏出香烟发了一圈,最后给舞台上停了的闵顺也甩了一根。闵顺蹲在舞台边上抽烟,一边抽,一边愤恨的对小弟说:“倒带!”
舞厅的门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少女推开,她们一进来,就是一脸厌恶的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娇声啐骂:“哎呀!呸!好多烟……臭死了……什么味!”
那群少年一起扭头:“男人味呗!哈哈……”
说实话吧,这群鳖孙,样子可憨了……笑的可傻了。
市二中的一群少女,今天在这里排了时间走台子,领头的那位大姐姐据说是市里舞蹈团在省里拿过奖项的。她穿着蝙蝠衫,蹬腿裤,梳理的很洋气的那大马尾辫子一甩一甩的,周身透着一股子御姐气质。
“呦,谁说是男人的站出来,姐姐拔了你的裤子瞧瞧,看看长毛了没?”这位大姐一张嘴,闵顺的手下立刻全灭,他们尴尬的你推我,我推你了一会,觉得失了面子一般的扭头一起对着在台上发愣的闵顺大喊:“别看了,快点练!”
闵顺向台下瞪眼,他们又蔫蔫的互相推。负气的摆手,闵顺站起来,他眼睛盯了下那位指挥小姑娘摆位置,去屏风后面换衣服的舞蹈团大姐。嘴巴抿抿,心说:“切……”也不知道他切的是个什么……
小帮工倒好带,按下键,一阵激荡昂扬的钢琴声响起,闵顺站直了,眼睛看着……空泛的前方,灵魂顿觉一片空灵高尚,他潇洒的一挥手,那便是一阵轻轻的走,轻轻地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忧愁……这台风……靠,吊死了。
以上这话,是他自己夸自己的……
“在……苍茫的大海上……”
“呀……老鼠!”正在那边屏风后换衣服的少女们突然集体大叫,少年们舔着冰棍,眼睛发亮的看着那群少女上下乱蹦,那顿时就是一阵青春的波涛汹涌,刚刚发育好的孩子们啊,那里见过如此美妙的场景,那一下,他们也激荡昂扬了,他们丢开冰棍,捡起各种道具,一起冲进温柔乡,大家一起打老鼠。
闵顺蹲在台边,哀愁的看着台下,吸着寂寞的香烟。
赵学兵满地找工具,这地儿还没这样干净过呢,凳子腿都没一条……
赵学军笑倒在王希怀里,不断的打他的肩膀。
王希在起哄:“那里……那里……你脚下……打啊!猪啊……”
宋长安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也笑着……
那只老鼠……谁也没见到,据说有过,又不见了……
满足了的青少年齐齐回了舞台下,坐好,假意很安静,其实很焦躁的说:“哥,念呗,等一下午了。”
闵顺丢了烟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呲呲牙,咬着后槽牙跟说:“倒……带!”许是闵顺的怒火从台上传染到了台下,这一次,大家都不敢说话了,都老老实实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神情认真的听着。
“在……苍茫的大海上……”
“哎,金鑫市场的娃,时间到了么,给人二中的模特队,腾地儿么!”看门大爷举着一个老母鸡啄米的闹钟进门高喊叫,大声撵人。
闵顺呆了下,他猛地蹦下台一把抓住已经笑倒了的赵学军,以狂吼,快速的语句嘶吼到:“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象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着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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