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安京却不同,宫城中的经阁虽是显得破败寥落,却也算得上完好了。大抵是这些书籍卷册对于北戎人而言和废纸无甚区别,自然也就懒得搭理。
疏于打理的殿宇灰尘遍布,吱嘎作响的门刚刚推开就一阵烟尘四散,身后的内侍以袖掩鼻、小声呛咳了句。
才只门口就这样,里面还不知各种情况。
有人壮着胆子提议:“殿下若有什么想看的,差人送去就是。这里面许久都没有洒扫,恐怕污了殿下的眼。”
说话人小心翼翼,但等话说完,身前哪还有人在?
无奈只能苦着脸跟进去,开窗的开窗、清扫的清扫,又因有贵人在,连洒扫都不敢有大动作,只敢拿湿布一点点抹着、生怕扬了尘。
经阁的布置都差不多,或者该说南边朝廷的皇宫都是仿旧制建出来的,商钦早在那边就对这些布局足够熟悉,这会儿轻而易举的就找到了想要看的部分。
昔年文武二帝封禁民间谣言,但是有些书卷便是封了,在宫中也一定是有备案的,再者“神种”这东西,只要是帝王哪有不动心的,商钦猜就算是厉行封禁的那两位皇帝也定然探寻过。他抹开那书架上覆的灰尘,看着上面注明的字迹,心道了句“果然”。
商钦干脆地直指着那几个书架,直接差使着人搬出去。
和卫尘起不同,商钦虽不耽于享受,但如果有条件的话,他绝不会亏待自己。刚才是找书心切,既已找到了,他也不会委屈自个在这儿受罪。
即便找到了旧日邺朝的记载,但这些记载占了好几个书架那么多,商钦本也没有想到那么快就有了线索。“方暇”这个名字就出现在大邺起居注的第一册 ,乃是大邺开朝的国师。
国师么?
商钦一字一句地读过邺朝那场登基大典的记载,字里行间都可见记录之人尽力隐晦避饰,但这个册封之礼……
商钦一点点皱起了眉,一股说不清的不适在心间泛起,他忍着这点不快的情绪继续往后看,但是神色非但没有缓解,眉间的褶皱反而越来越深。
这点情绪一直酝酿到了看见国师殿的修缮,看着那宫殿位置的描述,商钦才猛地意识到先前那些违和到底在何处。一时之间,面上几乎覆上寒霜。
一旁见杯盏空了欲要上前添水的内侍被这表情一吓,手里的茶壶就那么脱手砸到了地下,他也顾不得滚烫的水泼到身上的疼痛,哆哆嗦嗦的跪地伏下,几度张嘴却都是牙关打颤,竟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利索。
商钦本就心情极差,再被这动静一搅扰,脸上立时显出些阴郁的神色,他淡淡地瞥过去一眼,立刻就有左右侍从会意上去拖人,只是还没有走到近前,就见上首的主子一边收着手中的书卷,一边淡声吩咐,“罢了,收拾干净、都退下吧。”
常年跟在商钦身边的那几个心腹立刻猜到主子前后态度变化的原因,当即改抓人为收拾残局。待又轻又快地收拾完那一地碎片之后,看着先前那摔了壶的小内侍仍旧哆哆嗦嗦跪在原地,不由上前摁着人行了个礼、半拖半拉的将之一块儿带了出去,却免不了在心里感慨这内侍真是福大命大,居然正撞上了那位回来。
门扉关上的瞬间,本该只余下一个人的大殿内却传来了对话声。
心腹们对此早都见怪不怪,心下甚至能道一句“果真如此”。
他们不知那位从未现过真身的“暇公子”是妖是鬼还是仙人,但是单凭这一点,都足够他们这些在主子手底下做事的人将其供起来了。
方暇没太关注那几个出去的内侍,因为他自己这会儿也满脑门子问号。
他去四方馆那探听了一波消息,反而把自己整得更迷糊了。这倒不是因为没有找到黎帝让商钦留在北方的原因,或者说恰恰相反,他就是因为听到了原因,所以才觉得不能理解。
最近这段时间黎朝那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方暇也从商钦的消息渠道里知道了不少。也就是因为那边这么乱着,他们这儿才敢把安京已定的消息拖了这么久才传回去。
而方暇刚才听见的,南边那不让商钦回去,居然是因为京城局势混乱,担心再回去一个皇子会让情况变得更难控制。
方暇听完这个理由,脑子里面简直是大写加粗的问号。
更加离谱的是,那几个过来传旨的使臣居然还对此深表赞同。
方暇:???
他们难道没有给事情的轻重缓急、人物的危险程度排排号吗?
商钦手里有兵啊!
不仅有兵,还打下了一个城!!
如果说京城那边的闹腾还是在规则范围内、皇权笼罩之下,是属于皇帝控制之下皇子们的争权夺利,那么带着兵的商钦这就完全变成了有掀翻规则能力的人了,他就身份属性而言,已经不单单算是“皇子”,而是直接威胁到黎帝的“对手”了。
结果黎帝非但没有趁着对手弱小赶紧剪除羽翼,反而因为皇子们争权夺利的那点儿事,给足了对手发育时间。
就方暇前些年在朝廷里吃瓜看戏兼收集情报,旁观黎帝和群臣们斗智斗勇,没觉得这个皇帝这么傻呀?虽然政事上确实昏庸了点,但是在涉及自己利益方面,这个皇帝简直精明极了。
商钦倒是很平静,像是对这个情况早有预料,他解释:“黎朝已经数代都未起兵戈了。”
早几代被迫南渡的恐惧深深刻在脑海里,纵然有大江的天险阻隔,他们对于北戎铁蹄的惧怕也未减分毫,北方稍有动刀兵之迹、就忙不迭地遣使前去议和。但与之相对的,是朝中极低的武将地位。
毕竟既然不动兵、也不需要打仗,那不管是武将还是兵卒,都只是虚设而已。如此,便是同级官员,武官也天然的比文臣矮上一头。
大黎的朝廷对北戎的骑兵有多恐惧,对本朝的将士就有多轻视。
方暇就自己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倒是能明白商钦说的这些话,只是——
“咱们可是把安京打下来了啊。”
虽然为了削弱黎帝的警惕心,那份捷报上种种意外堆叠,简直就跟白捡了战果一样,但是这到底是拿下了一座城,还是旧日都城,都这样了,黎帝还不放在心上?
商钦笑了下,“福寿他们这回做得不错。”
方暇:“……”
原来是被忽悠瘸了。
商钦察觉到方暇这反常的沉默,不由偏头问了一句:“怎么了?”
方暇:“没什么。”
就是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家崽笑得像个大反派。
怎么可能?!崽他明明又乖巧又听话,有什么问题都是黎帝、黎朝皇宫的锅!!
虽然几乎被商钦给出的理由说服了,但是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趁着南方朝廷过来的使者还在这边休整的这几日,方暇还是不太放心地直往四方馆跑。
商钦倒是趁着这个机会将手中的邺史翻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尤以开国那一段研读最细,每看完一次脸色就黑上一分。周围伺候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却也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只盼着那位不知道去哪儿的暇公子今日能早些回来。
方暇倒是不知道,自己一个透明人当得还能让这么多人都惦念着,他这会儿正跟着黎朝的使者到处逛呢。
按照黎朝那腐败官场的现状,到外地出差的中央官吃拿卡要简直都是惯例了,每出一次差就是一趟公费旅游,还有当地官员的各种孝敬,要不是这会儿的赶路实在辛苦,这简直是个不得了的美差。
商钦前几年都在各地当地方官,对于接见钦使这套流程倒是很熟悉,他却不惯着这些人的毛病,安排驿馆、提供饭食,再多的就没了。
若是寻常官员这么干,免不了被到御前狠参一笔,轻则官职不保,重则人头落地。但商钦虽不受宠又没有母家支持,可皇子这层身份已经是他最大的后台了。那些想要参的人多少也会掂量一下,大部分也就这么咬咬牙忍了,偶尔遇到一两个特别执着的,也往往在动手之前就自己先一步出事。
类似的情况一次两次还能说巧合,出现的次数多了,朝臣也都明白,这位九殿下不是那么好惹的,后就渐渐消停下去——可谓是把“欺软怕硬”那一套发挥到了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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