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微微一摇头,低声道:“顾刘两家,既是陛下喉舌,也是臂膀。从来没有左胳膊打右胳膊的道理。顾家早站在陛下身后了,皇帝不妨去劝劝刘大人。”
她这样说便是替娘家表态,虽然不会出面和刘盈打对台,却也不会反对皇帝决定。容胤勉强满意,也懒得和太后母慈子孝,当即抬屁股走人,反倒是太后起身送了出来。两人在宫人的簇拥下出得暖阁,殿门一开,风雪便呼地倒灌进来。只见得外头天地皆白,泓跪在殿阶下,膝下积雪已经寸深。他垂着眼睛,安安静静地等待,听得众人脚步声,便双掌按雪,再次大礼拜倒。
容胤沉下了脸。
太后视若无睹,回头埋怨宫人:“这么冷,怎么不给陛下带个手炉?”
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手炉给容胤递过去道:“先拿着这个,赶紧回去吧,一会儿雪又大了。”
容胤置若罔闻,看都不看她一眼,自顾自下了殿阶。他走到泓身前,伸了手道:“给我。”
泓抬头扫了太后和众宫人一眼,犹豫了一下。
容胤很不耐烦,又说了一遍:“给我。”
泓无比尴尬,只得慢吞吞从怀中掏出个镏金雕龙的手炉来,递到容胤手里。
手炉已凉。容胤拿到手里,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就上了御辇。泓便默默地大礼再拜,然后起身拢好了车帘,示意司辇官起驾。
太后平静如昔,高高地站在殿阶上,目送容胤一行人离去。直到帝王驾辇拐上了夹道,她才慢慢转过身,轻叹了一声。
随侍的司礼官连忙扶她进了大殿,一边走,一边低声劝:“不过是个娈宠,陛下心意已决,太后早晚都得认下,何必非较这个劲?您越逼迫,陛下越上心,到最后母子不合,白叫刘家捡便宜。”
太后摇头叹道:“就是因为皇帝上心,哀家才不能认。树欲大而风必摧之,他抓着科举,已经风光无限,招得满朝嫉恨,我若再让他在内廷里舒舒服服的,这满朝文武,怕是就要清君侧了。他在我这里跪一跪,朝臣们知道还有人能辖制他,心里头就舒服点。”
司礼官大为意外,怔了怔问:“太后这是准了?”
太后冷冷道:“哀家已经和皇帝绑在了一条船上,还有什么准不准?帝王何等尊贵,为着他,能去跳湖,我敢不准吗?”
当年落水之事,容胤只说是失足,唯太后看得明白,气得背地里和司礼官抱怨了好几回。她旧事重提,司礼官不敢妄议,只得笑道:“可怜天下父母心。”
太后叹了一声,让司礼官扶着慢慢坐下,道:“这几年你我没少挫磨,本想叫他知难而退。岂料这孩子心性坚韧,世所罕见,倒也不枉皇帝看重他。”
以往她提到泓,都是十足的鄙薄厌恶,如今口风大变,司礼官便知道她已妥协,忙跟着赞道:“泓大人确实难得。外朝内廷这么层层压着,凡有一点气性,现在早被碾死了。偏他懂得顺着来,心气虽高,姿态却软,踩泥里也不碰脏东西。”
太后微微笑了笑:“朝臣早看科举不顺眼,这回借机生事,哀家不想替皇帝挡刀。且看着吧,泓大人若能在朝中站得住,哀家就不做那个恶人。日子长着,何必把人逼出患难真感情?二丫头还在宫里,留一线余地,将来还指望皇帝给顾氏赐个龙种呢。”
司礼官道:“太后想得长远。”
两人好半天都不再说话,一同看着窗外出神。
风停了,雪还在无声无息地下。
从广慈宫到无赫殿有一段距离,夹道里雪还没来得及清扫,辇舆走得很慢。容胤在车里等了一会儿,见泓只在下面跟着走,便掀起轩窗上的帷幔,怒问:“你上不上来?”
泓犹豫一下,说:“我身上凉……”
他话还没说完,容胤已经啪地放下了帘子。泓只得上了辇舆,一进车里,先俯身拿鼻尖在容胤脸侧蹭了蹭,说:“看,有这么凉。”
容胤一边抓着他的手往车板上按,一边不耐烦道:“我哪有这么容易受寒?越不敢冻,越容易生病。”
御辇下面有隔层,冬天烘着炭,触手滚热。泓摸到车板,先激灵灵打了两个冷战,索性在容胤脚边坐下来煨暖。他探进皇帝的袍底,隔着衣服去捏容胤的小腿,摸到结实的肌肉满蕴力量,就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容胤微笑。
容胤皱眉问:“笑什么?”
泓说:“不要生气。”
容胤哼了一声,转脸掀了帘子去看雪,泓便道:“宫里没有先例,太后也很为难。被她压一压,也是好事。刘大人早看我不顺眼,若不是太后在先,他就要自己动手了。”
容胤悻悻道:“他是没抓到你错处,不肯落人口实。那老家伙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
泓轻声说:“陛下打通了漓江,又借科举授官的名义广派兵马,已经掐了好几家商路。刘大人如此威逼,不过是怕科举威胁到自家。”
容胤想了想,叹口气道:“是这个道理。除了你,我也找不出第二人敢担这个差事。他们若能拿掉你,科举就废了一半。”
泓又忍不住微笑,低声说:“我也不敢,陛下要多给鼓励。”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坐到座位上,把容胤往怀里拉。容胤万分疑惑,问:“你总笑什么呢?”
泓没有回答,只是偏过头来,长久地把嘴唇贴到皇帝的耳朵上。
他看到那个已经变凉的镏金手炉,被容胤随意扔在旁边,忍不住又微笑。
刚才在广慈宫,他突然醒悟。
陛下当着众人的面,要他把这个御用的手炉掏出来,是在向太后施压。告诉太后他们二人一体,再让他跪下去,就是折辱皇帝。
这是陛下惯用的手段。怀怒不发,满含威慑,天底下无人不忌惮。
可是陛下在他面前,却有着完全不同的一面。
非常任性。会乱发脾气。喜欢肌肤相亲,很容易就能哄高兴。喜欢皮影戏,看的时候无比认真。喜欢辛辣味道,喜欢马。
见血心悸。然后允许他抚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在他面前展露了真性情。
陛下喜欢他,对他好,给他精致衣食和锦绣前程。他们身份有若云泥,陛下居高临下,看他清清楚楚。可他看陛下,却很难,非常难。他看不清就只能去摸,不怕烫手,铁了心一遍遍摸索,有时候以为抓到了,皇帝却塞一把权势搪塞他。能给的东西太多,多到陛下自己也不知道哪些是情意,他只得咬着牙照单全收,每一样都稳稳接住,终于换得陛下信任,敢把手伸过来。
他就想要这个。
第32章
泓紧贴着容胤的耳朵,看皇帝无知无觉,只偏着头往车外看雪,忍不住再次微笑。
容胤感觉到了,非常不满,问:“神神秘秘的,到底笑什么呢?”
泓微笑道:“不说。”
容胤就把他推远了一点道:“不说就不准笑。”
他板着脸说完,自己憋不住先笑了,本想再逼问,见马车已到无赫殿前,只得先拉着泓下车。今年秋天有巡猎,泓说要秘密安排出几天空闲,两人到山里打野猪。容胤无比期待,一开年就叫加了武课练骑射。今天这么大雪,马不能骑了,两人便站在檐下往园子里射箭。他们把靶子高高地架在柿子树上,两人你一箭我一箭地往上面射。泓有心哄容胤高兴,每一箭都瞄着容胤的箭,在靶子上一对一对射在一起。两人你追我赶地玩了一会儿,容胤就故意往狭窄的地方射让泓挤不进去,可是他箭术不好,连射几次都脱了靶,不由十分烦恼。
两人没一会儿就射满了一只靶,容胤便换了硬弓来练准头。这种弓劲数大,射速高,配合短小的无翎箭,可以射中天上大雁的眼睛。容胤上手还不习惯,连续射偏了好几次,泓便用手搭着他腰身,教他用背肌发力。两人手把手的练了一会儿,容胤出手就准了,一箭射出,柿子树上的积雪跟着簌簌扑落。他很得意,转头问泓:“怎么样?”
泓微笑道:“瞄了半天才射中不算,要拉弓就射,出弦即中才算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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