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书记也万分疑惑,答:“已经派了两批人去催,按说早该到了……”
他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似乎有大批人马急奔而来,沉重的脚步声迅速合围,将刑堂团团包了起来。接着一声清脆击掌,外头陡地安静,顷刻间落针可闻。杨呈礼惊疑不定,不由站了起来。
昏暗的通道尽头,响起了一阵环佩叮当。淡色裙裾无声无息地拖曳在地上,带起一阵幽柔香气。待那严峻的司礼官露了脸,杨呈礼吓了一大跳,慌忙领着众人上前迎接。内廷多涉皇室禁忌,杨呈礼无比乖觉,赶紧将下属尽数遣出,也不多问,只施了个礼道:“司礼官有何事吩咐?”
司礼官肃然不语,微微一侧身,只见一位年轻武者缓缓走了进来,见了杨呈礼浅浅一躬,道:“杨大人。”
杨呈礼又惊又疑,慌忙回了礼,司礼官便在旁边道:“这位隶察司左侍郎,六年前大祭于奉乾殿,做了陛下的引路人。引路人不在刑书,若有罪当议,按例应由内廷出面协理。大人既然传唤,内廷不敢轻忽,便由司礼司仪两位女官前来陪审,请大人依律行事。”
引路人多为御前近臣,通常在帝王葬仪上才大祭,礼成后随梓宫一同奉安。眼下皇帝春秋鼎盛,引路人居然先选了出来,简直是闻所未闻。何况殉仪不吉,内廷向来讳莫如深,从未有叫外臣提前知晓的先例,为何今日却告诉了自己?杨呈礼心中“咯噔”一下,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瞪着泓半天说不出话来。
泓笑了笑,躬身又施一礼,道:“杨大人不必惊慌,下官无意为难廷尉。只是既然涉案过审,下官身份特殊,不得不请内廷庇护。”
他说完一抬手,将手掌一翻,在杨呈礼面前亮了亮,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杨大人知道就好,不要外传。”
他半掩着衣袖,手腕上朱痕宛然,杨呈礼只匆匆一瞥,认得是天子“大德曰生”印,心中不由一凛。这印是受命玺之一,专用于颁诏大赦,诰令四方。国之重宝受命于天,此印一出,皇帝的旨意便是天命,朝臣再无置喙余地。怪不得内廷不避讳!杨呈礼心中一松,便知道自己脑袋安全,忙将众人请入府衙偏厅,又殷勤奉茶,请泓上座。
内廷规矩严谨,众位陪审宫人凝神肃容,把偏厅守了个严严实实,里里外外一丝儿声气都没有。杨呈礼在这肃然威严的沉默中正襟危坐,没一会儿就开始错乱,觉得自己在面圣。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得笔直,眼角余光看到泓一抬手,身后的宫人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这是个很平常的动作。就是因为太自然了,反而泄露了很多事情。杨呈礼急忙收回目光,便知道这位侍郎大人在御前一定是有年头了。此人碰不得也捧不得,他转念间就有了主意,和颜悦色问了泓几个问题,便将卷宗一合,推说廷尉不敢擅专,要将此案移至尚书台决断。泓早知道是这个结果,点点头道:“有劳杨大人。只是我有几个学生现在还在狱里,案子若交到尚书台,便和他们无关了。狱中无聊,请大人多多关照。”
杨呈礼连忙起身答应,笑道:“他们已经过审,只等着案子了结,衙里就把人挪到了城郊暂且关押。刘大人还特地吩咐过,本来今晚要把您也安排到那边,和学生们互相有个照应。”
他三言两语就卖了刘盈来讨好,泓却不领情,只是笑了笑。待到申时初刻宫人来请,他便在供词上按了手印,跟着司礼司仪两位女官回宫。他如今是个待罪的身份,司礼官便依例将他带到了奉乾殿廊庑关押,叫他不能与外头互通消息。奉乾殿是礼殿,泓作了引路人,每年都要到这里来拜一场,常在廊庑歇息。小屋子他熟得很,进去了先把被褥一摸,发现已经换了新,便满意地安顿下来。屋子里久不住人,四下里空空旷旷,显得有点阴冷。
泓百无聊赖,吃过晚饭早早就上了床,长胳膊长腿地在床上东摆西摆,怎么都睡不着。长夜渐深,陛下应该已经用过晚膳,该回寝宫了。往常这时候他们两个总在一起。陛下说明天会来,可明日上午有廷议,要来也得下午。他算着时辰,满心黯然,便支身拿了短剑来,打算在床头记一记天数。锋利的刀尖只划破了层漆皮,他念头一转,想到这里规矩大,乱涂乱划说不定会犯什么忌讳,就叹口气收了手。
他不能错。错一点都是把柄,不知道会给陛下添什么乱子。他在宫里守内廷的规矩,在外头尽臣子的本分,虽然累,但心里很稳当。可现在见不着陛下,他觉得就有点熬不住了。
他翻来翻去地睡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外头月亮一点点移行,离了树梢,再上枝头。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得外头有人叩响房门。他起身应了一声,大批宫人便鱼贯而入,抬着炉鼎锦帛等物,眨眼间就把小屋重新布置了一番,又迅速退了个一干二净。没一会儿,容胤抱着个大包袱,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
泓又惊又喜,慌忙迎过去问:“陛下怎么来了?”
容胤说:“来睡觉。”
宫里规矩严谨,帝王行正居端,歇息只在寝殿,从来没听说过跑庑房里睡觉的,泓一头雾水,问:“睡……睡什么觉?”
容胤理直气壮道:“朕思缅先帝,在奉乾殿引咎自瞻,彻夜不眠。现在累了,要睡觉。”
泓呆了呆,好半天才明白过来,顿时慌了,道:“不行!这里太简陋,夜里寒冷,陛下怎么能睡这里?”
容胤抬了抬手里的包袱,揪出毯子的长毛来给泓看,说:“我带了被褥。”
他说完,自己把毯子扬开,盖满了小床。他既有留奉乾殿的借口,又准备了寝褥,显然是早就计划好的,泓束手无措,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软弱地劝道:“这样不好……于礼不合。”
容胤自顾自脱了衣服上床,道:“我就是礼。我觉得特别合。”
他钻进被窝,见泓还站在床边茫然无措,就去拉他的手,却见那手腕上红通通的,印玺的朱砂已经擦掉了。容胤有点不高兴,道:“才盖上就擦了。”
泓很难为情,低声道:“从没有往人身上盖印的。别人都看见了。”
容胤笑道:“看见就看见。你就是太老实,总让人欺负。盖个印看谁还敢欺负你。”
泓瞥了容胤一眼,道:“欺负我的人只有一个。”
容胤嘿嘿一笑,不吭声了。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扑,勒住了泓肩膀往床上拖,叫道:“就欺负你!”
泓无可奈何,被容胤硬拽到床上。他一扭肩膀,几下就挣脱了辖制,拖着容胤满床乱爬。这里不比寝殿,屋里屋外没什么遮挡,两人心有顾忌,就含着声音沉默地嬉闹,在毯子里乱搅成一团,格外有一番偷情的快乐。
第36章
泓在廊庑里关了两天,皇帝就跟着在奉乾殿思缅了两天先帝。等到了第三天满宫惶恐,司礼官只得毕恭毕敬将泓送回了寝殿。容胤便趁势撤了泓的禁足,只叫两个宫人随身跟着,权作看守。泓一得了自由,便出宫直奔隶察司府衙,却见丞署里空空荡荡,满庭大雪,几位辅官和掌印文书都不在。他心里直沉了下去,出二堂便叫了差役来,问:“人都哪里去了?”
衙里出事,那差役正惶恐,此时见了泓如见救星,忙道:“大人!你可回来了!高大人刘大人还有赵文书被尚书台派人抓走了!”
泓有些微怒,皱眉问:“尚书台用的什么罪名,谁下的手令?”
差役道:“手令我见着了,是尚书台左丞刘大人的印。”
泓一算时间,正是自己在刑狱见杨呈礼的那天晚上,便知道一定是刘盈见动不了自己,改拿底下人开刀。那几个人都是他心腹,若是栽到刑狱里,前程就全毁了。泓顿时着急,当即飞身上马,直奔廷尉刑狱。
他进得廷尉里,杨呈礼连忙恭敬相迎,听了泓来意,便低声道:“不瞒大人说,您要的那几个人是尚书台传召的,不过廷尉的手。昨天在这里录了口供,一大早就发到城郊关押了。”
泓沉着脸,冷冷道:“杨监察就应该知道,这几个人是今年才调进隶察司的,和此案毫无干系。怎么就定罪发往城郊大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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