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屈好些年,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如此畅快的胜利。
新党官员皆欣喜不已。
国子监中有一年轻直讲,名叫石介,字守道,仰慕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人良久。他见此大胜,欣然不已,大笔一挥写出一篇波澜壮阔的文章,其名曰:
《庆历圣德颂》。
石守道曾领受判国子监事岑介的命令,帮助罗月止一起做过《壬午进士学报》,与这罗小员外乃是老熟人。
他高高兴兴将这文章送到罗氏书坊,想在《杂文时报》上刊登。
罗月止同他关系不错,按理说这个忙是要帮的,但读完文章,罗小员外冷汗都下来了。
什么“昆虫蹢躅,妖怪藏灭”,这都算是隐晦的句子了。
写到后头便是讲话挑明了说:众贤之进,如茅斯拨。大奸之去,如距斯脱……
谁是大奸,谁又是妖怪啊。
罗月止恨不得把“不涉政治”四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石守道这篇文章简直是想要他的命。
罗月止不好直接拒绝,只同他说:石直讲这篇文章波澜壮阔,气势恢宏,实在是篇百年难得的好文章。但《杂文时报》既有“杂文”之名,自创刊之时便只纳散篇,从来不纳韵文的,规矩在此,实在为难。
石守道文人心性,天真烂漫,听他夸了很多好话,并没有苛责于他的拒绝,亦未曾记恨,依旧引他为知己,之后还约他喝了次酒。
罗月止拒绝帮他传播,但这篇奇文实在是太锐利、太澎湃、太切合时事了,很快便在京中流传开来,新党人读之皆称快。
这篇文章中涉及党政的内容不算多,更多的内容乃是称颂官家圣德,赞扬如今朝中诸位能臣的励精图治,故而官家看到了,亦没说什么不好。
只有范希文本人锁住了眉头,觉得并不妥当。
而听说石守道曾经找罗小员外推广文章,却他被婉拒,范公手中的笔顿了顿。
“此乃聪慧之人也。”
第177章 先立其骨
罗月止愣了愣,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又问了白桂一遍:“人俞等到授官了?”
“等到了!方才亲自拿着户部文书回的家!”
白桂高兴地脸色涨红,说话险些打结巴,“主君听得好消息,叫我赶紧来告诉您与四娘子!今日晌午便在樊楼置办酒席!”
白桂乃是李家的仆使,口中的四娘子即为曾经的李家四姑娘李春秋。
罗月止想到赵宗楠之前所说的话,心口有个角落仍旧悬着,但着实为他高兴,连叫阿青去松风画店采买些精致的文房用具当作礼物,晌午准时赴宴。
家宴之中,李人俞一扫从前的阴郁焦躁,神清气爽同罗月止举杯共饮:“感谢表哥悉心照料。”
罗月止笑盈盈同他说话:“表哥惭愧,未曾帮到你什么。如今盼得柳暗花明,皆是你自己的好本领!”
李人俞实在是憋屈了太久,听闻此语,眼圈竟然有些泛红。
罗月止又问:“方才未得机会细问,授的是个什么差遣?”
李人俞顿了顿,回答:“长垣县丞。”
罗月止笑起来:“很好很好!长垣离汴京近得很,如今的县令苏梓美亦是个才华横溢的大才子,先前还有些交往,待我写封书信,等你上任时带过去给他!”
李人俞眼神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了句谢。
“……长垣。”赵宗楠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好地方。”
“凭他自己得来的授官,清清白白,便比什么都强。”罗月止道,“只是你之前说,近段时间不宜入官场,他此时入了局,会不会遇到什么难处?”
关于此事,赵宗楠依旧并未多言:“说不准。”
他倚靠在椅子上,是个自在慵懒的姿势:“契机已近。前途如何,取决于他自己心之所向。”
契机已近。罗月止心想,同样的四个字,他此前似乎从富彦国口中也听到过。
罗月止心思一动,突兀地有了些猜测,口中说出两个字:“范公……”
赵宗楠笑起来,不置可否,轻声催促他执棋落子。
……
时维九月。
官家开天章阁,祭拜列祖列宗。
中书门下平章事晏殊,参知政事范仲淹,枢密使杜衍,枢密副使富弼、韩琦等两府重臣,伏领皇命,于天章阁御前奏对。
又十日,范仲淹上书《答手诏条陈十事》。
他将为官近三十年,亲眼所见国朝之弊病,皆落在纸上,字字泣血:“历代之政,久皆有弊。弊而不救,祸乱必生。”
纵观如今天下,制度日削,赋敛无度,人情惨怨,天祸暴起……若要救,只有一个法子能救:变法!
磨勘制度只养闲人,官员熬资历不做实事,要改!
公卿重臣家的子嗣空享父辈恩荫,不思进取,要改!
科举只重辞赋墨意,不重策论,中榜者有才而无能,要改!
地方公田不均,侵民田产,土地兼并屡禁不止,要改!
郡县百姓因天灾人祸而数量大减,但赋税徭役不变,苦不堪言,要改!
……如此犀利的变法改革纲领,共有十条之多。
凡此十条,皆指向痛楚,几乎是将多年“河清海晏”的遮羞布硬生生撕开,将其下的毒疮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洋洋洒洒六千余字的文章,自天章阁为轴心引起剧烈反响,所处其中之人无一幸免。目之所及,风云汇聚,虽是初秋,但朝野中人却不约而同感受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各自裹紧了衣裳,寒战不止。
清廉正直之人自然不怕,他们积郁已久,反倒期望罡风刮得更厉害些,将天下的豺狼虫豸都吓破了胆子,一股脑掀进十八层地狱中去。
而更多的人则是恐惧惊怒。
数以千计的官员,不论身处汴京还是地方,接连上书请求,千万种说法和修辞,汇聚成六个大字:万万不可变法!
但这次,从来性情优柔的官家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所有反对变法、斥责范希文等一众新党沽名钓誉,痛斥当今宰辅不尊祖宗之法的劄子,只要进了福宁殿,便有如泥牛入海,再也没了消息。
罗月止第一次读到《答手诏条陈十事》时,坐在富彦国家书房的客座上,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官员怠政、科举不公、土地兼并、民间苛税……文章中的每一个字,他都曾经亲眼目睹,也曾生出很多无力的愤怒来。
他单知道近百年间,确实有能人志士力图匡扶社稷,主张变法,但那些改革的故事,只是从历史课上囫囵学过,数十年的兴衰荣辱汇聚成简短的几句评价,背来应试而已。
他从未想过,如今身处其中,见过了真正生活在此间的黎民之后,再看变法纲要,这份锐利而深刻的洞察,竟能如此鞭辟入里,振聋发聩。
回过神的时候,他背后已然出了一层冷汗。
富彦国看着面前瞠目结舌的小员外,体贴地给他倒上了一杯热茶。罗月止受宠若惊,连忙接过。
“彼时初闻范公之志,我与小员外是同样的反应。”富彦国语气放得很和煦,和他往日锐不可当的作风截然不同,“可是吓坏了?”
“吓坏了。”罗月止直言,“如今耳边还嗡鸣着,今日睡过去,只怕梦里都是这字字铿锵。”
富彦国哈哈大笑,目光很是欣慰:“多日之前,我曾与范公说起过你,他给了你一个评价,你可知是什么?”
“是什么?”
富彦国说出两个字来:“聪慧。”
富彦国直视罗月止的双眼:“世人常以聪慧二字赞赏于人,但照我来看,其中真正能担得起这两字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耳闻世事,洞明是非,此为聪。化丯为帚,随心应量,此为慧。这两句话,小员外可能听得明白?”
罗月止:“先前您说清风无罪,只看吹动的是沙砾还是草种。当日我问您何为沙砾,何为草种,您并没有回答我,只说契机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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