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出了门,又遇见了熟人。
苏子美同几个年轻官员,应是刚从哪家酒店中出来,吃酒吃得已有七八分醉了。
他被仆使们簇拥着,颠三倒四走了几步,抬眼瞅见罗月止,便大笑着挥手招呼起来。
此人俊秀漂亮,与那桃花成精的郑迟风是同一水平面儿上的,就算醉了酒满面酡红,也是一副天真烂漫、神玉作骨的模样。
“哦。”赵宗楠似笑非笑地开口,“又一个美貌天赐予的小郎君。这个瞧着喜欢么?”
罗月止心道,还当他改了性子呢……果然是暗戳戳给记上了一笔。
赵宗楠语气颇为积极,下巴往苏子美那边抬了抬:“叫月止过去呢。”
罗月止远远给苏子美行了一礼,苏子美看着了,踉踉跄跄也朝他抱了抱揖,然后头往旁边一歪,好似直接在仆使们的手臂里醉昏过去了,一群人乱成一团。
罗月止找准机会将赵宗楠拉着走了,笑着扯扯他袖子:“真不高兴啦?细究起来,这苏官人还是你给我引荐的呢,要酸就去酸你自己……”
赵宗楠没搭腔。
直到上了马车,俩人独处了,赵宗楠方才发难,将罗月止挤在角落里欺负了一通,不顾他挣扎,把人衣襟解了,牙尖碾着他皮肉,狠狠磨出几个红印子来。
罗月止疼得叫唤了两声,声音好险传到车舆外头去了。
“属狗的!”罗小员外嘶嘶抽着冷气。
赵宗楠弯着腰,额头抵在他颈窝里笑了笑:“谁叫你先惹我……现在没人了,你小声说,说句实话。”
罗月止抿抿嘴:“要能说得清楚,便没那么喜欢了。你能说清怎么看上我的么?”
“看上你岂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赵宗楠又笑了一声,在他颈侧亲了亲,“自要是认识你的,便尽管去问,这世上还有比保康门桥罗小员外更有趣的人么?”
罗月止突然也有点不是滋味:“就因为这个……然后呢?”
赵宗楠拉长声音:“没了。”
罗月止:“……”
睚眦必报。
罗小员外气得直磨牙。
睚眦必报啊这人。
“你最近好像有许多事瞒着我。”罗月止顿了顿,突然开口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瞧不瞧得上……好险叫你糊弄过去了。朝廷不是素来忌惮着宗室,怎么就这样叫你轻易进了朝会?”
“操持新政的诸位君子之中,亦有众多又不待见宗室涉政的人,就说欧阳永叔,上次诗酒茶会中见了你,从头到尾便没什么好脸色,难道他们没上劄子找麻烦么?”
赵宗楠顿了顿,沉默半晌后方才笑了一下:“该夸一句学以致用么……月止比从前敏锐了许多。”
“我知道你惦记他们,偶尔还有点想与之休戚与共的意思,但现在不是时候。”赵宗楠轻声道,“党争之事,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讲,一旦戳破了这层纸窗,失去圣心,便是寒风凛冽,危在旦夕。”
罗月止眉角跳了跳。
“夏子乔与杜衍等人已有罅隙,恨意难消,当初借着那封‘反信’,散播谣言,意图至石守道、富彦国于死地,但等你一一抵挡回去,他却不急着发难,行事反而不温不火起来,月止可知是为什么?”
“他与欧阳永叔等人同朝为官多年,怕是比月止了解他们太多。”赵宗楠道,“这些人忠直勤政不假,但骨子里透着天真轻狂的才子气,不屑折腰,直言不讳,甚至到了舍生忘死的程度,便总会有引火烧身的一天。”
罗月止心往下沉了沉:“难道火已经烧起来了?”
“来得已经比很多人意料之中更晚了。”
赵宗楠慢慢背诵出一段文字来:
“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而唐遂亡矣。”
“这是欧阳修亲笔所写的《朋党论》。我曾读过原稿,字字铿锵,力透纸背,就算是旁人想仿,怕是也仿不出来。”
“才高八斗,有正视谗言之气魄……偏偏就是不要命。”
罗月止睁大了眼睛,手心出了一层汗:“就这么把朋党之说认下了?”
“认下了。”赵宗楠道,“他往日直言不讳,树敌颇广,如今歪曲其文意,认为他树立党羽、以君子之名排除异己的劄子眼见着便堆成了山。这几日看官家的脸色,想必已经是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但凡欧阳司谏有心,便该自请出京,避其锋芒才是。”
“诸人自顾不暇,又有什么功夫来管一个小小的宗室。”赵宗楠理了理衣袖,“若再想革除官家身边的亲近之人,圣心只会失得更快。”
罗月止在车舆中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马车在颠簸中缓缓向前,赵宗楠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想说什么便说罢。”
罗月止:“改革派与朝中旧臣争执不休,越是招来忌惮,越是与官家闹得僵持,才越是你入朝涉政的好机会……对么?”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赵宗楠声音很轻。
“就算他们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赵宗楠道:“我并不似月止想得那样光风霁月。你若不问,这些话我必定不会主动同你提起。”
“从前就一直没敢问。”罗月止道,“公爷所求是什么呢?”
“月止以为是什么呢?”赵宗楠失笑。
“宗室尊贵,却是豢养在皇城中的鸟雀,锦衣玉食供奉出的泥像。”
“寒门之子,尚且能寒窗苦读搏出个功名,就算起于微末,亦能踏踏实实历任地方,以证抱负。可我七岁便授了左侍禁,十八岁授代州防御使,二十一岁由官家亲授国公,却困在此地半步不得出。”
“朝堂之事,无论看得清不清楚,便是连多提一句都是错,与朝堂上的臣子,就算是情同手足地长大,也要相处得躲躲闪闪,多见一面都是难,唯恐给他惹来杀身之祸……月止认为我所求的是什么呢?”
赵宗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仍旧很轻柔。
“我所求不多,仅仅就是个机会罢了。”
赵宗楠道:“朝臣如何,新政如何,我自然不会主动插手,但月止若说我作壁上观,任由形势交恶,坐等新党铩羽,我必定不会否认。”
罗月止沉默半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难道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个指责于你么?”
黑暗中的赵宗楠也沉默下来。
“我从前便想着,尽人事而听天命。但要尽的是我自己的人事。”罗月止道,“各人有个人的立场,我又怎么会拿这个去要求别人呢?你说自己作壁上观,可之前我求你帮忙清查谣言,你不也派倪四来协助了么?怎么非要把自己说成这个样子?”
两人在车舆中摸着黑说话,肩膀挨着肩膀。罗月止看不到他神情,便忍不住伸手去摸,指腹从脸颊一直摸到他嘴角。
这人果然没有笑。
罗月止无奈起来:“我还没觉得什么,怎么只听出你在自责了?”
“我自责什么。”赵宗楠将他的手拉下来,“这是我等了多少年的契机,快活还来不及。”
“你今天晚上问我好几次,为何能瞧上你。我现在想答了……”罗月止道,“说来有些古怪,所以才忍不住插科打诨,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但究其根本,是我当真觉得你是个好人。”
“你这样的出身地位,就算生得刁蛮些、放纵些、不食人间烟火也是理所应当,可到头来只是心眼儿坏了些,偶尔爱作弄人,实际上怜悯弱小、谦敬好学、聪慧良善,是个半分折扣都不打的淑人君子,这找谁说理去?”
罗月止语气别扭得很,几乎要打结巴了:“……你叫我怎么再看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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