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伤口看着唬人,没甚么大事。”文冬术淡然道,“此人体魄不似寻常,又及时敷得好药,烧两天便好了。”
说到药的时候,文冬术看了王仲辅一眼。
王仲辅低头读着汤剂方子,假装没发现。
十余日之后,待到何钉能行动自如,一行人便离了万寿观,又换到城南一座小庙中躲着。
与此同时,倪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朝堂局势有变,终于到了冯春娟出面的时候。
冯娘子同他们说笑的时候都少了,整日整日闭门不出。
“我答应了她,事情结束之后便带她走,拿了钱财,到个谁也找不见的地方去过活。”何钉道,“等安顿下来,不知道要花多少时日,你等我回来。”
“不必了。”王仲辅垂着眼睛,“我不会等你的。”
何钉扯扯嘴角,身子站得笔直:“真是绝情啊。”
王仲辅并未辩白,只是轻声说:“是我欠你的。”
秋草横斜,雁去冬来。
秋闱终于下了榜,王仲辅名在其列。他回了家,跪在祖母面前报告喜讯,王家老太太并未大喜,和气地叫他起来,只觉得是他尽力而为,此乃应得之功。
王郎君设宴款待诸朋,当日来了许多人,唯独何钉未到。
席间人们说起一桩奇案,道前一阵子京城中有位入室大盗,身受数箭而不倒,隔了好些天才找到人,听说昨个在河里捞上来了,被鱼虾啃得面目全非。
罗月止和柯乱水都喜欢听这个,听得聚精会神,眼都不眨。
王仲辅没听。他早早就喝醉了。
此后何钉出京、又回来,什么都没跟王仲辅说。
要送冯春娟走的那一天,她裹着斗篷,拽拽何钉的衣袖,说还有个心愿未了。
“那个叫做……叫做罗月止的。”冯春娟脸庞躲在兜帽里头,“你带我去见一眼,远远的就好。”
何钉没说什么,当真带她去保康门桥远远地见了。
冯春娟躲在巷子里看了一会儿,眨眨眼睛,小声道:“还不如王郎君生得俊俏。”
何钉听到她提起的人,无动于衷。
冯春娟问他:“彻底翻脸了?”
何钉转身便走:“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呢。你不顾那延国公的安排,偷偷跑了,不怕他差人去搜你的下落?”
“他若真心帮我,便不会来找,心存歹意,才会穷追不舍。”冯春娟叫何钉拉着,吃力地上了马,“你说得对,我才不管你们这些。”
初冬的风将她斗篷掀起来,发丝拢在后头,露出吹红了的,笑着的脸。
“我只知道,从此之后,我便是无牵无挂了。”
……
过年的时候,何钉不在京中。
罗月止偶然之间跟王仲辅埋怨了一回:“哥哥真是越来越不着家,连阿晞都没他野,阿晞出去玩儿上一整天,还知道要回窝睡觉呢。”
王仲辅没说什么,仍旧静静读着书。
待到年节过后,王仲辅却添了个毛病,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他不打搅旁人,只是背着手,在自己院子里一圈一圈地散步。
约莫是正月十六的时候,日光微晞,寒气逼人,他满身倦怠,行至墙下,听见外头一阵细细簌簌的动静。
王仲辅脑中一空,抬起头来,心跳快得似要撞出胸膛。
谁知等了一会儿,墙上露脸的竟然是个颤颤巍巍的罗月止。
这傻子上的去却下不来,趴在墙上与王仲辅大眼瞪小眼。
直到他哆哆嗦嗦“唔”了一声,王仲辅才反应过来,赶紧找了个梯子,将人安安稳稳接下来了。
“敲门没人应。”罗月止鼻头冻得通红,瞧着傻呵呵的,“我就自己想辙来见你了。”
王仲辅牵着他袖子往屋里走:“这什么时辰,都睡着呢。”
罗月止问:“那你怎的没睡?”
王仲辅答:“不晓得什么叫做照萤映雪么?”
王仲辅又问:“你急着要见我,可是有事?”
于是罗月止憋不住了,神神叨叨地往他身上扑:“我违约了!一不小心就给答应了!那狗男人贼得很……”
王仲辅一宿没睡,听了一脑袋罗月止与赵宗楠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私事儿,一个劲儿犯胃疼,叫人送了素面过来,与罗月止分着吃了,这才能好好喘口气。
王仲辅正色看着他:“明明是顶天立地的好郎君,因何犹豫不决,囿于小情小爱?”
罗月止这才清醒过来,静静地听着他说了一阵子,郑重地给他道了谢。
王仲辅对罗月止说得头头是道,看他平静下来,低头帮自己研墨的侧脸,却控制不住想起了何钉。
之前只要一提起科举,何钉就横挑鼻子竖挑眼。但现在想想,他偶尔还是会陪王仲辅读书的,二话不说霸占起屋里唯一一张椅子,非要王仲辅坐在自己腿上,搂着他,听他念书。
墨,他也帮着磨过。
但他那人没甚么耐性,磨得还不如罗月止好。
王仲辅又觉得心腹痛了,身上冷得出奇,像是往里灌着北风。但他大抵是习惯了,便不动声色继续写着字。
大道理是说给别人听的,到头来却救不得自己。
唯一管用的,不过是“长痛不如短痛”六个字。
二月份,最后一场考试终于落下帷幕。王仲辅连着好几日与人聚会,又是喝得烂醉。
归园搀着他,一步一步扶进院子里,谁知自家王郎君突然不走了,站在院子里,盯着围墙发呆。
归园叫他,他便喃喃问着:“人呢?”
归园以为他在瞅着九天之上的月亮,笑了笑:“上头是有美娇娘,可远着呢,下不来的。”
王仲辅看起来很难过,低声说着“不是”。
归园再问,他就不搭理了,非要在墙根底下睡,口中念叨着:“我等等他……就等一小会儿……”
归园拉不动他,叫了几个人一起拉,当然是不敢使蛮力的,故而扯他不动。
到后来,王仲辅还发起了脾气,闹了好大的动静,终于把老太太给招过来了。
王老太太见他醉得跟烂泥似的,没说什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王仲辅素来是最听话的,鲜少挨打,及冠之后更是没遭过这个。他叫祖母打偏了头,脸颊上一片红,隐隐有肿起来的意思。
“不过刚刚出了礼部考场,皇榜还没出呢,便如此放浪形骸,日日醉酒,还学会辱骂下人了!”
王老太太威严不减,说起话来旁人噤若寒蝉:“不成体统,我就是这样教你的?”
站在一旁的归园不忍看,想去搀扶,又不敢上去。
王仲辅清醒了些,低着头,跪在祖母面前:“祖母教训的是……”
“进屋去。”
王仲辅道了句“是”,爬起身来,不叫人扶着,腿脚软绵绵地进屋去了。
王老太太目送他关了门,拄着拐杖蹒跚转过身,同身边的仆女说话:“走……去厨房,给郎君煮碗解酒汤水。”
半个时辰过后,王老太太亲自将汤水送到了他屋里,坐在他身边,祖孙俩说了会儿话。
“祖母知道,你这些年寒窗苦读不容易。”
“早些年你父亲死于任上,原本是有个恩荫的名额,我却不许你惦记,将恩荫给了他的兄弟,你的小叔叔。这些年瑛儿可怨过我?”
王仲辅低着头:“自然没有。荫补为官,不得授任台馆,更难得实差,位置越高便越难升迁。祖母抑制侥幸,叫我潜心读书,做的是长远打算,我如何会怨……”
“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你的品行学识如何,我再清楚不过,莫说金榜题名,便是几十年后入主两府都是可能的。”老太太托着他的手。
“越是如此,便越不可懈怠。未来步入官场,更不可行差踏错。像今日这样举止无度,绝不能有下次了。你可明白?”
王仲辅鼻子酸得厉害,低声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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