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显然也觉得可笑,“殿下降生之时,晏清姑娘不过十三,方方入宫,从情理上看不太可能……不过难保她不认识其他宫人,譬如某位没有名分的娘娘……”
朱厚炜蹙眉,“皇兄已然这么笃定我二人并非太后所出了?”
“殿下有所不知,”外头十分喧嚣,喊杀声不绝,崔骥征只微微皱了皱眉,“圣上已有两年不曾与太后碰面,甚至包括年节。而近来,不少人劝陛下过继宗子承嗣,太后娘娘也拒绝了。”
朱厚炜愣住,“怎么可能,幼时太后极其偏爱皇兄,慈爱之心……”
他顿住,是啊,同为亲生,可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一直不如皇兄,哪怕当时自己病重,也更将心力投诸于太子身上,对己远不如朱厚照上心,如今看来,恐怕并非是为人母者有亲疏之分,而只因朱厚照是储君,更有利用价值罢了。
他不禁脊背发凉,幸好自己拥有苍老世故的灵魂,否则若当真是个天真稚子,在百德孝为先的古代,此刻又该有多震惊失望痛苦?
见他面色有些发白,但整体还算泰然,崔骥征暗自纳罕,先前朱厚照对自己重提前情时面容抽搐,心头痛楚无所遁形,如今看头次知晓此事的朱厚炜反倒不见多少悲色,当真是先前那几年的幽闭时光消磨尽了母子之情?
“所以,如今对我而言,上上之选是证明我并非太后所生?”朱厚炜蹙眉,深深觉得这个局面荒唐。
崔骥征长叹一声,“所以殿下你是真的未想过另有生母?”
朱厚炜老老实实地摇头,“毕竟父皇对母后一往情深,宫中并无其他妃嫔,哪里能想到……”
“最好是先帝为了子嗣忍痛临幸他人,殿下不见汉阴王之故事乎?”
汉阴王乃是韩王系郡王,因最后一人汉阴王罹患绝症,并无子嗣,便受王妃和岳丈的蛊惑,冒领了一男一女两个遗腹子。过了十四年才东窗事发,于是宪宗下令将那岳丈凌迟、灭九族,先王妃和那一双儿女全部赐死,先汉阴王废为庶人、王爵除封,可见冒认皇族血统是多重的罪孽。
朱厚炜蹙眉,“此事最好的处置方法,还是一口咬定我兄弟二人均是太后亲生。怕就怕,事到临头,太后又犯糊涂。”
“不错,有一事连陛下自己都不知晓,是我暗自打探而来。”许是下面说的话更为机密,崔骥征又走近一步,“太后虽不同意为陛下过继宗子,但却已在宗室中物色人选,想着在新君那卖个好,为张家满门谋一场富贵。”
朱厚炜长叹一声,“陛下既然让你来,恐怕也猜到你会和我通气,可事到如今,我去哪里找一个生母来?实在不行,也算作那个王女儿罢了。”
“那个王女儿倒还真的有几分可能,”崔骥征缓缓道,“先前曾经有内侍押着一用红毡裹着的妇人入浣衣局,而门口守卫都躬身迎候。”
朱厚炜却突然若有所思,“你方才说太后正在物色宗子?”
从前他读明史总觉得奇怪,为何在孝宗朝何其煊赫的张氏一族在武宗时悄无声息,而武宗荒唐时,张太后不曾有任何规劝的懿旨,武宗病重时,张太后不曾探望,弥留时不曾相见,而死后,张太后立刻便跳了出来,和杨廷和一起拥立朱厚熜。
旁人不知,朱厚炜却是知晓的,朱厚照两年后便有一大劫,而自己好端端地活着,本该兄终弟及,张太后却已在悄悄物色宗子……
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抱住崔骥征,在他耳边道:“大恩不言谢!”
想起从前在紫禁城曾亲历过的伉俪情深、母慈子孝,简直美好得有如一场幻梦,让人不敢相信,更不敢回想。
“当年殿下在应天遇刺,陛下也是知晓的,此番让臣来,也专门嘱咐了要保证殿下的安全。”崔骥征猛然发觉朱厚炜竟高了自己整整半个头,肩也比常年习武的自己宽了些许,难免生出些许男子方有的胜负欲,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朱厚炜颇有些尴尬,“巴图鲁曾说过他们建州女真兄弟之间互相打招呼,便会行撞肩礼。”
见他们叙完话,正准备上前禀报的巴图鲁:“???”
崔骥征半信半疑,就听巴图鲁道:“山贼已被击退,不过激战之时城门似是开了个小缺口,极有可能有贼人乘乱逃入城中。”
朱厚炜与崔骥征对视一眼,无奈道:“缉拿凶犯乃是知府衙门连同三司职司,王府不便插手,咱们自己加强巡逻、紧闭大门,提防着便是。”
崔骥征随即开口道:“多事之秋,殿下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毁伤。骥征不才,愿贴身随侍殿下,以备不测!”
不独他担忧朱厚炜,朱厚炜本人听了这番秘辛也不敢托大,作揖道:“骥征美意,小王感激不尽。”
“殿下不追究下官僭越便好。”
巴图鲁看着二人把臂而笑,再看朱厚炜面上纯然愉悦,不禁纳罕,难道和崔公子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就让殿下这么高兴么?
第八章
就这样,崔骥征每日跟在朱厚炜身后,重拾伴读生涯。
从前他也曾偷偷潜伏去楚王府、宁王府等亲王府,只觉那些藩王要么醉心于琴棋书画、要么沉湎于酒色财气,总归没做半点正事,哪里像朱厚炜,简直将端方自持刻入骨髓,忙得比内阁首辅也不差什么了。
辰时一到,朱厚炜便起身洗漱,在院中打拳练剑半个时辰。
辰时三刻,用早膳,两种包子、三样小菜配上清粥。
辰时四刻,往存心殿议王府内政。
巳时二刻,短暂歇息。
巳时四刻,书堂官、教授们前来陪朱厚炜读书,经史子集、朝堂法度无一不含。
午时四刻,午膳,二荤二素一汤一点心配碧梗米饭。
午时六刻,小憩。
未时四刻,去庄田巡视农事,育种、化肥、农具等事事关心。
申时四刻,与巴图鲁等护卫一同练武、骑射。
酉时始,召见丘聚及牟斌,询问京中及其他诸藩事。
酉时四刻,召见唐寅等清客,讨教书画。
酉时七刻,独留唐寅用晚膳,一荤二素一汤一点心。
戌时始,散步。
戌时三刻,读书习字作画,木工雕刻烧窑等。
亥时一刻,炼丹或观星。
亥时四刻,沐浴。
亥时五刻,阅读传奇话本,闲聊。
亥时七刻,就寝。
头一天跟下来,崔骥征只觉梦回北书堂,当伴读时只需读书习武,如今又要跟着议事,又得跟着下田,他做手工活时还得在旁边搭把手。最要命的是,朱厚炜当年沉迷佛法,如今却对道教更感兴趣,特别是炼丹,总是反复折腾,乐此不疲。
“殿下炼的丹怎么都不是圆的?而且好不容易炼出来,也不服用?”崔骥征站在边上看着朱厚炜穿得古怪而厚实,正小心翼翼地摆弄一个怪形怪状的坩埚。
朱厚炜摇头,“这些丹药大多有毒,哪里能用?以及谁告诉你我在炼丹了?我是在炼金。”
“炼金术?”崔骥征觉得自己这发小表兄年纪渐长,人却愈发古怪,所思也更为玄妙。
“比如你看,就拿我们平常作画、建房用的颜料来说,这个橙红的是雄黄,鲜黄的是雌黄,根据《抱朴子》,我将他们放到这铜器里加热,过了百日,这铜器上皆是赤色,葛洪称之为赤乳。这个反应呢,我们可以叫升华。”朱厚炜兴致勃勃地为他讲解,“而你看燃烧后的烟雾,雄黄是极浓的橙黄色,雌黄的烟雾却清浅淡薄,都是青烟和白烟,是不是很有意思?”
崔骥征敷衍地附和,“确实有趣。”
朱厚炜来了精神,“前人说雄黄在山之阳,雌黄在山之阴,故分雄雌。先前我去祭陵的途中,特意绕到界牌峪看了看,发现并非如此,山之阴阳皆有雄黄雌黄,而随着气不同,雄亦可变为雌。”
“气?”崔骥征听得云里雾里,“这雄黄净身做太监了?”
朱厚炜费了半天功夫才让他弄明白氧化和升华,感慨开化民智之难,深恨自己前世是个文科生,不能工业强国、科学兴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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