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缓缓松开手,想到他对佞幸之流深恶痛绝,越发觉得前途渺茫,不由得心中发苦,“你我是竹马表兄弟,又一同几经生死,我珍你重你,整个衡州无人不知……”
他幽幽一叹,“我做落魄皇子时,你不曾疏远我,远在藩地时,你不曾忘却了,沦为苦囚时,你不曾疏离我……都说高处不胜寒,我做了皇帝,可从前堪托死生、把酒言欢的亲朋至交,怎么转眼都远远跪着,变了模样呢?”
想到他这些年的遭际,本就无妻无子,又接连失去父母兄长,如再失去自己这么个表弟,即使是皇帝,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日子也是难捱。
崔骥征柔声道:“并非我有意远着陛下,只是礼不可废,陛下初登基,还是轻易不要授人以柄的好。”
朱厚炜看着他,几乎便要将自己满腔情意倾泻出去,可最终只是喃喃道:“你说的都对,可我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难道如今这也不成了么?”
崔骥征垂眸,长长的睫毛映着烛火,在眼睑投下一片阴影,最终叹了口气,“但我明日得早起,北镇抚司那还有些事,也不能误了陛下的早朝。”
朱厚炜心里一紧又一松,命人在案几上摆上较为温补的雾茶,“别觉得这茶没有滋味,当地人叫这茶雾茶,最是养生,回头我给你几两,你记得喝,常饮此茶,不易得风寒。”
崔骥征笑着饮了一口,“确是好茶。对了,听闻陛下忙着整顿朝纲,有些事可能未太放在心上,但细究起来,比起朝廷那些按部就班的琐事还要重上几分,今日算我僭越,也要给你提个醒,免得酿成他日之患。”
“哦?”朱厚炜这些日子确实一心扑在丧事和朝务上,压根没想起旁的事,见他肃了神色,也正襟危坐,凝神细听。
“其一是厂卫,在文官口中不过鹰犬爪牙,干的都是戕害文官、祸乱朝纲的勾当。可陛下不想想,这些厂卫手中之权尽数来自天子,倘若天子不点头,如何能和位高权重的文官斗得有来有回?”
朱厚炜一直以来对厂卫特别是东厂情绪复杂,作为现代灵魂,总还是不能接受残害一个人的肢体、阉割一个男人的尊严,最终还不只是单纯地为了奴役他本人,而是通过他而奴役甚至残害天下。
为了君主的权威,去扶植赵高魏忠贤之流,他定然是不愿的,于是朱厚炜缓缓开口,“我不会立后纳妃,需要这么多内侍做什么?回头我发个明旨,未来数十年都不许再进宦官,更不允许民间自行阉割。”
崔骥征知道他打小同情宦官,也在意料之中,干巴巴道:“陛下仁慈。”
“至于锦衣卫,”朱厚炜有些迟疑,“太、祖之时,大力整顿吏治,贪腐之风一度被遏制,锦衣卫功不可没。”
他一贯觉得后世纪检的一些职能完全可以由锦衣卫承担,只是目前还未想好如何在现有大明框架内实现,吏治牵一发而动全身,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慢慢扩大自己在朝堂的影响力,当务之急正如崔骥征所说,就是将厂卫牢牢抓在手中。
“骥征,你愿意做指挥使么?”朱厚炜衡量一二,抬眼看他,“你虽年轻,但在锦衣卫也是老人了,又做了两年的指挥同知,才情超拔、屡立大功,简拔你名正言顺。唯一的问题,便是你愿不愿。”
崔骥征端着茶杯微微侧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有人问我愿不愿。”
朱厚炜知道他对当年之事仍有些介怀,又想到他至今都未婚娶,不知是被和自己的传言牵累,还是……他真的放不下王妃……
“刘镇元老成持重,在锦衣卫素有威望,还是让他当指挥使更能服众。”崔骥征斟酌道,“但北镇抚司,若陛下信得过,还是留在我手中比较合适。”
“好。”朱厚炜也爽快,“你已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爱之人,哪里还有人比你更可信?”
他自觉这话说的露骨,说完耳朵都红了一片,幸好烛火摇曳,看不清楚,否则当场就露了怯。
崔骥征一愣,一双杏眼立时定在他面上,这些年越发冷厉的眼只在少数人面前才会变得柔和起来,就如现在,“人家都说官越大,说话越含蓄,咱们陛下却反过来,说话越发肉麻了。”
他目光潋滟有如春水,面容明艳恍若桃花,朱厚炜一颗心直跳,几乎不敢再看他,只强撑道:“既是真话,又哪里会肉麻?”
总算说出来了,不知崔骥征能感觉到多少,可说到这个地步对他已是极限,朱厚炜悄悄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在这拙劣的表白中丢盔卸甲。
崔骥征的目光已有几分探究,又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一顿,直直地看向外间。
这时朱厚炜才听闻外头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太监的喝止声,不以为然道:“若无军国要事,任何人不得擅入,骥征放心。”
可及时如此,方才那些许的暧昧也已荡然无存,待外间人声远去,崔骥征放下杯子,正色道:“其二,事关皇嗣。”
第八章
“皇嗣?”朱厚炜蹙眉,“你说皇长子?”
崔骥征看他,“事关国本,陛下给我一个准话,当年你在二位先帝跟前均曾立下永不婚娶之誓,请问可还作数?”
朱厚炜目光中流露出几分自己都不知的热切,“且不论做皇帝的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哪怕就是个寻常匹夫,也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你也知我从不撒谎,今日我再和你重申一遍,朕此生,不会、不想、也不愿娶妻。”
崔骥征似乎被他眼中灼热刺伤,禁不住移开视线,缓缓道:“既如此,皇长子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子,也是日后大明的国君。”
“正是。”朱厚炜本想趁热打铁,赶着今日表白,但看他神色,却又觉得兴许不是时候,难免有些悻悻。
崔骥征缓缓道:“那事情就大了,你也知历经刘瑾、江彬之后,厂卫之间的界限便不十分分明,哪怕是在后宫,厂卫的势力也是无孔不入。先前我刻意让人留意皇长子,连日来的禀报,都让我觉得有些不安。”
“又是张太后或是邵贵太妃?我听闻邵贵太妃可是大病一场,眼看着就不行了,而张氏在皇兄在世时,就曾想清算,难不成我登基了,他们反而还想掀起什么风浪来?”
崔骥征迟疑道,“如今皇长子是张太后与王妃一同抚养,王妃对张太后言听计从……”
朱厚炜很是讶异,当年王妃被家人坑害、被朱厚照强行掠回宫去,张太后偏袒儿子,将入宫讨说法的永康长公主气得卧病不起,不论怎么看,这王妃都不该对张太后有任何好感……
见朱厚炜神色,崔骥征苦笑道:“我也觉得她不该如此目光短浅,可她毕竟在宫中苦熬了十年,人又怎么可能不会变呢?”
“难怪先前奉慰礼上,她对我颇有敌意,几乎视我为洪水猛兽了。”朱厚炜斟酌道,“将心比心,她方方失去了丈夫,而儿子又将过继给我,她兴许是怕我抢走她的儿子,才会如此……她是个苦命人,就算有什么言语失当,也不能怪她。”
崔骥征叹了声,“单纯失礼也就罢了,我现在担心的是有人利用她,经年累月地挑拨陛下父子之情。”
朱厚炜不说话,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人他心生亏欠,除去生身母亲和崔骥征外,恐怕就是这个王妃了。亲生兄长毁了人家的一生,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有了皇家独苗,本来可以享受太后尊荣,可由于自己登基,出于礼法,皇后都未当成。
新仇旧恨、于情于理,她都有足够的理由给自己找不痛快。
“其实先前我曾想过将皇长子养在膝下,亲自教导。”朱厚炜半晌方道,“毕竟我答应过先帝,要让这孩子自由自在、无忧无虑,还想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可这孩子有自己的母亲,我有什么资格将孩子从一个母亲身边抢走?”朱厚炜苦笑,“我又有什么资格,让这个孩子再过一遍我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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