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和沉默不语地翻阅完毕,躬身道:“启奏陛下,臣以为不独翰林,六部堂官、各州府官吏乃至于各里长都该研读且撰写此文,对通晓世情、牧民教化颇有裨益。”
孙清在衡州时就常读常写,自是应和道:“此文名曰报告。”
礼部尚书是个老学究,立时摇头晃脑道:“典出汉书‘虽文王却虞芮何以加?宜报告天下’,妙极妙极。”
朱厚炜淡淡地听着一片颂声,“日后再让州府百官去写,朕决定从翰林院试起,毕竟他们中的很多人,日后会成为宰相,可不能是只会咬文嚼字、对庶务一窍不通的腐儒。朕拟了几个题目,你们可从中自选,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自己去查访、去探问。至于这报告嘛,体例不过是怎么样、怎么看、怎么办,把这三点讲清楚了,也就足够了。朕会从中选出最优十人予以赏赐,报告亦会刊行天下。”
见他们年轻的面上个个都喜形于色,朱厚炜也忍不住笑了笑,“朕内库不充裕,赏的也不过是早年所作书画或机巧之物,你们别高兴得太早。”
他这么一说,翰林们愈发雀跃,摩拳擦掌地想名扬天下。
朱厚炜敛了笑意,喊了散朝,又将阁臣留下,“屯门战事如何了?”
“王琼还未抵达广东,佛郎机人便悍然进攻,广东海道副使汪鋐利用火船计将其击败,如今已经遁往满剌加。”杨廷和面容沉静,似乎并不为王琼未抢得军功而幸灾乐祸。
朱厚炜蹙眉,“朕让他们不要凿沉船只,还要将火铳和炮夺下,他们照办了么?”
“汪鋐仿制了蜈蚣船和佛朗机炮,还夺得二十多管大小火铳。接下来的事,王琼应当已经接手了。并且臣等也按照陛下旨意,明谕南京兵部,将先前宝船的图纸临摹若干张送去两广。”
朱厚炜点头,“屯门海澳、葵涌海澳既然已经收回,就要好生防守,千万不能再生变故。朕看周遭的流民、渔民等,也应给予一定报酬,命他们时刻留意。此事也便罢了,但凡有那边的邸报,不论是何时辰,第一时间报给朕和内阁。”
待散朝后,朱厚炜又将内阁、工部并刑部尚书留了下来,取出一张奏报,“朕无事翻阅先帝未批的折子,发现这份提及四川嘉州开凿出了一口一百二十丈的石油竖井。”
后世大名鼎鼎的石油对于明代人兴许仍有些陌生,朱厚炜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才从《元一统志》上找到了些许记载——“延长县南迎河有凿开石油一井,拾斤,其油可燃,兼治六畜疥癣,岁纳壹佰壹拾斤。”
众人传阅后,朱厚炜道:“其一,嘉州有关人等要赏,朕会着锦衣卫亲自下发,确保赏银下发到工匠,而不是被中间的大小官吏贪了;其二,这竖井命当地官府好生看管,万不可被人劫掠破坏;其三,工部派员去好好看看,这东西到底还有什么用处,搞明白了,再写个报告呈上来。”
见工部尚书满脸为难,朱厚炜在那奏折上批了几行字,将奏折扔给他,“天生万物必有用,我中华虽地大物博,但人丁滋长,总有捉襟见肘的那日,故而现有的每件东西都得弄清楚了,他日方能物尽其用。”
见刑部尚书惴惴不安地站在一边,朱厚炜笑笑,“朕又不吃人,那么紧张做什么?留你下来是问问,如今囚犯服苦役,主要都做些什么?”
刑部尚书如实答了,无非是城墙、堡垒一类,朱厚炜听着,突然想到了大明边关的军户,这些军户实则和武官的家奴无异,就连出征都得自备军饷,若是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条件、提高他们的军事素养,利用好这些人力资源,对于壮大军事实力、维持社会稳定具有巨大作用。
朱厚炜缓缓道:“兵部尚书王琼仍在两广,那便召兵部侍郎。”
他的目光稳稳地落在杨廷和等人的身上,“先帝时,卫所武官多有冒滥,先前已经裁撤了一批。近来,朕看到几篇折子,都是说卫所之弊,特别是军户之惨状的。”
见几人面露难色,朱厚炜微微扬起头,“朕知道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朕不会独断专行,会与有司权衡利弊之后再与诸位商议。”
他起身,从容而冷静,有如无悲无喜的神祇,“怎么能因为事情难,便不做了呢?但凡是对的事,纵万死,朕也一定要做下去。”
第二章
海战海防、调查研究、整顿军户,朱厚炜连着做了几件大事,看似乾坤独断、群臣顺从,可其间又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有多少人欺上瞒下,又得付出不少心力跟进,才将这些事一件一件落下去。
每日在养心殿前殿处理朝事之余,每过一两个时辰还得去后殿看看朱载垠,午膳晚膳不论多忙,都要将他抱过来一同用膳,哪怕这么大的孩子还只能用些流食。而朱载垠身边的人,朱厚炜也细细地筛选了一遍,将原先王氏留下的人尽数遣散,毕竟她自己说过不再要这个孩子,他也不必再顾及她的感受。
朱厚炜时不时看着比同龄孩童瘦小一圈的朱载垠发愁,又为他多用一口羊奶而欣喜,这时才深深体悟到养儿才知父母恩。
让他觉得好笑又感动的是,从靳贵孙清唐寅、再到丘聚巴图鲁牟斌,所有知晓内情的人,对崔骥征均是一字不提,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
朱厚炜也有意识地将崔骥征所赠的物什归拢收纳,确保自己视线之内不会看到什么而睹物伤情,就连最早崔骥征送的那块自己戴了十几年的暖玉,都被他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等朱载垠长大些便给了他,除了来时的襁褓,王氏一点东西都未留下,四舍五入,这块暖玉也算是和母亲最后的一点联系。
痕迹能够被抹去,而回忆呢?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转眼便要到中秋,天气不似原先那般酷热,朱载垠已然康复,朝事上了正轨,朱厚炜心情难免也好上不少,便大发慈悲地停了早中晚三朝三日,给群臣一个休沐。
他正在让六科在祖制的基础上拟一个法定休沐日的方案,既保障官民休假权利,又明确了从阁臣到堂官的轮值制度,确保发生重大险情时能有效应对。当然,如今还没有星期的说法,自然也没有双休日,后世怨声载道的调休制度更无从谈起了。
中秋当日,朱厚炜午膳是和当值的杨廷和一起用的,又一同办公一下午,朱厚炜工作效率极高、杨廷和人狠话不多,到了酉时,积累的公务已办得七七八八。
朱厚炜看剩下的都不急于一时,便笑道:“朕看也无甚要紧的,自己办了也就得了。阁老早些回府,还能和家人用个团圆饭,再一同看个灯。”
杨廷和还欲推辞,朱厚炜想起前阵子听说的八卦,笑吟吟道:“状元郎新婚燕尔,娶的又是‘尚书女儿知府妹、宰相媳妇状元妻’的当世才女,今年虽逢国丧,但中秋佳节,也不必那么凄凉冷清,一家子热闹热闹也无伤大雅。”
说罢,他亲自拎了一盒月饼,“朕前些日子和御膳房一道想了些新奇的口味,诸位阁老各分一盒,令郎才学高标,朕慕名已久,再额外分得一盒。”
没有父母不喜欢听人家夸孩子,再加上阖家团圆总比陪着一个光棍操劳有吸引力,杨廷和难得笑吟吟地领命,说了些吉利话后提着月饼告退了。
他走后,朱厚炜又独自将公务处理完,遥遥地在仁寿殿外叩了头,权当尽了对嫡母的孝心,才在丘聚的提醒下回养心殿。
往年在王府过节没那么大规矩,有时靳贵孙清等亲近的几个属僚还会将家眷带来,十几号人亲如一家地大快朵颐一顿,再一同去看衡州花灯。可如今宫禁森严,他们又各有家小,最后陪伴朱厚炜的除去朱载垠,也只有丘聚巴图鲁这些无根之人。
朱厚炜本想请他们一同用个膳,可到底还是罢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无论多亲近,若还想要威信,便不能失了法度——嘉靖差点被宫女勒死,嘉庆让白莲教打入紫禁城,很大程度均是由于御下失度。
于是朱厚炜只好一个人孤零零地用膳,而御膳房晓得齐氏是湖州人,便投其所好,精心备了不少湖州贡品,如太湖蟹、桂花酿、湖羊肉,让阔别故里数十年的他稍感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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