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完,便叫上护士出去了。让裴追和我商量好,上午给个答复。
病房中便又只剩下我们二人。
裴追很久没有说话。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病房——直到我听到了压抑极低的哭声。
当我意识到那是裴追的时候,我几乎是震撼的。
十余年的纠葛,我很少见到裴追流露出弱势的姿态,流泪更是罕见。偶有情绪激荡,最多也就无声无息地红一下眼眶,我便已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从没见过、没听过他这样彻底而迷茫地哭泣,仿佛真的无助到了极点,已经抛弃了所有理性和克制。
我感到无措。但是我被这些医疗设备的管线束缚在床上,眼睛也什么都看不到,就像被粘在蛛网上昆虫,微不足道的蜉蝣……连起身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帮他擦干眼泪,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没关系,会好的”?
裴追已经不会再信了。他早已不是孩子,奇迹的梦最多只会做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裴追嘶哑着嗓音,低声说:“医生说……是今日突然恶化导致不能手术,如果我之前更紧迫些,尽早安排……就不会——”
当然和他没有任何关系。到今日才能手术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昨天指标才勉强达标。
而归根究底,拖到这时候是因为我自己先前根本没打算过要治。
他这样自怨自艾,我又不能说话,简直要疯。又想到医生说让他和我“商量好给答复”,内心更是无语。
——我都不能说话,怎么和裴追商量?是靠他自己想通,还是脑电波沟通?
我伸手想找呼叫铃,叫护士来拔喉管,一抬手却又被裴追紧紧攥住了。
他用的力气很大,仿佛在茫茫深海中抓着唯一的浮木,手心湿润一片,也不知是不是眼泪。
第103章 风居住的街道
我心中又酸又急,瞬间情绪压过了病痛,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挣开了裴追的手,按了呼叫铃。
护士来了后,我便指着喉管示意。折腾了一上午后,我终于暂时不咳血了,护士问过医生后便给我撤了,她干活利索,走的匆忙,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小裴总这幅模样。
我终于能开口,立刻道:“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真要怪……也是我自己早先不愿手术,拖了这么久。”
”如果我可以早点发现……“裴追低低道:”我太大意了。”
我当真差点气笑,曲指轻轻弹了下他的手背:“你上哪去发现?医生帮我瞒着,我自己又百般掩饰,你还能绑着我去检查不成?再者说,正常谁也不会往绝症这档子事上想。”’
裴追没有应答,沉默许久,他问我:“为什么刚发现时不愿意手术?”
我坦然道:“倒也不是不想活。只是原本便知道,哪怕手术了也只是苟延残喘,大概率还是要死的。便有点懒得折腾了。主要还是我那时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想着最后一段时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骨山林,也算雅事幸事。”
裴追问:“那为何现在又肯了?”
我又笑道:“现在有你,总不能始乱终弃。你决定吧,别听那医生危言耸听,我身体受得住。”
裴追没有说话。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凭直觉摸索着,拂上了他的面颊。真像一块玉啊,冰凉、湿润,仿佛还带着晨露寒霜。
我摸到了他的眼角下,那里应该有一颗漂亮的小痣。我在一片黑暗中都可以描摹出它的样子。
然后,我的指尖感觉到一点滚烫的湿意。
那是一滴泪水。
从他的眼角淌下,滑过泪痣,落在了我的指尖。
下午,医生来问我时,我回答:不会自己取消手术,一切都听裴追的。
医生沉默半晌,说道:“沈先生,我先前以为已经很高看你了,没想到你能疯到这个程度。你不仅是不把生死当回事,简直是不把自己当回事!”
我看不到他神情,便欣然权当赞美收下了。
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手术并没有进行。
相反,等我身体状态稍许稳定后的第二天,裴追带我办了出院,然后带我开车一路向北。
然后我才明白,裴追竟然要带我去度假。
其实在原定手术日再到出院那几天,我都没和裴追说太多话。因为意识又开始昏沉不定,有两三天都是半昏迷状态。直到一周后,情况奇迹般得有了些好转,我甚至也能下地走路了。医生叮嘱裴追了些注意事项,便许他带我出院。
我上了车便开始昏睡,因此对时间的感知不太明显,所以下车时还以为是到家了,其实已在车上过了整整五小时。
然后,我闻到了海风的味道。
裴追轻轻扶住我,问我:“猜猜是哪。”
“海边?”我猜道:“听到海鸥在叫了。怎么会带我来这地方。先前我泡个澡都说怕我溺死。”
裴追沉默了一会道:“你说想去山清水秀的地方玩一玩。但是山上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会有些勉强,所以只能选’水’了。”
每句话,他都记得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地笑了下。
裴追订了一间独立的海边小屋,听说从卧室落地窗玻璃便能看到大海与日出。出门便是柔软的沙滩。这片区域属于酒店私有,因此除了这小屋的住客,不会有旁人踏足。
裴追扶着我,将我引入屋中。
先前在医院里不太能起床且空间不大,除了吃饭和去洗手间不太方便外,我其实没什么太直观的感觉。
但是现在到了外面,天地骤然宽广,失明让我变得生理性地慌乱和无措起来。
我能听到惊涛拍浪的澎湃声响,能听到风吹过沙砾的窸窣声,却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茫然地伸手也只能触及一片空旷,碰不到任何东西。
刚愎自用的傲慢、登临绝顶的力量,这两样东西曾经是刻在我骨子里的,即使我表面再云淡风轻,如今一朝沦为一个瞎子废人,心中怎么可能当真平静。
——直到裴追轻轻握住了我的手。他的呼吸声就萦绕在我耳畔,声音比平时要哑上许多,但显得更沉,如乐器最华丽的琴弦。
“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个游戏。”他在我耳边说:“蒙上小朋友的眼睛,让他拉着最信任之人的手,一直往前走,遇到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回头……走出一条直线,这样就算赢了。”
我说:“你又乱篡改。这是捉迷藏和什么东西的混种?”
裴追只是笑,然后轻轻将手指穿入我的手指,那是个十指相扣的姿势。
然后,他就这样牵着我,一直往前走。
海风拂起我的发,衣摆在自由地舞动着,走了一段,裴追和我说,可以把鞋子脱了。
于是他蹲下身帮我解开鞋,我赤足站在柔软的沙滩上,沙子从皮肤上轻轻滑落,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忽然拉着裴追,跑了起来。
其实我现在尚且虚弱,走路都有点勉强,跑步跌跌撞撞的。更夸张的是,还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怕一头扎在深海里。
但因为拉着裴追,我便什么也没想,毫不担心前面是荆棘还是深海,或者说,即使前面是万丈深渊也毫不在意。
人生在世数十载,登临绝顶的荣光我曾享有,跌落泥潭亦有体会,却还从来没真的像个孩子般这样无忧无虑、无所畏惧地跑过。
却没想到,死前如获新生。
裴追始终轻轻拉着我。他让我停下时,我足间触碰到了清凉的海水。
我按裴追的引导在那片沙滩上坐下,海水边缘浸湿了我的裤脚。却其实并不凉,可能是这片海域都被阳光泡久了吧。
我们在那里坐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我闻着阳光和海风的味道,下了一个决定。
我后来在海滩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来时已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条毛毯。估计是裴追直接把我抱回来了。
我近来生活住行全靠小裴总当盲杖,再尴尬的事情也经历过了,因此现在十分淡定,甚至能自然而然地使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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