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底黑字,银钩铁画。
战场已经死透,江涛犹在啜泣。只有这面旗帜还精神抖擞,大开大合,把营火的阴影搅得倒海翻波。
那敌将骑着头颅开花的黑马从远处行来,在阴影中站住。
不那么面目狰狞时,我才发现他英俊非凡,一定是极让人自豪的儿子和丈夫。
我与他四目相对,两两无语,现在我终于懂了他为什么想吃我的血肉。
向曲也来了,在我身边盘腿坐下:“秦师兄,有酒吗?”
我摇摇头。他顺着我的视线,也看向那敌将,那人怀中抱着一团焦炭,勉强是个人形,与向曲目光一触,他又狼一样掀出了银牙。
向曲嘿了一声:“一报还一报,一命偿一命。秦师兄,现在我也死了,不用怕他了。”
我苦笑道:“你这家伙下得了手杀妇孺,可我还是不觉得你是个恶人。唉,这话放在我那个时代,得被多少人掐三观不正?”
向曲不屑一顾:“什么好人恶人,你要帮我三师兄,就要快点把这些糊涂念头抛开。”
我骂道:“你瞎跑什么?我派了多少轻骑都追不上!就因为担心晚了一秒,沈识微就刚好没命了?”
向曲道:“你忘了?我可跟你说过,我三师兄是值得为他死的朋友。”
我道:“可我比你更有舍不得他死的理由。你要是早知道我和他在谈恋爱,肯不肯等等我?”
这题有点超纲了。直男向曲听得一脸尴尬,摸了摸后脑勺。
我望着他的脸,那上面还留着被他自己的长睫毛刷出的细细血线。
他的脸还干干净净时是什么样子?今天上午他离队前我怎么没多看一眼?
我不由问:“阿曲,你就这么死了吗?你能不能别死?”
他苦笑一声,望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个血洞,鲜血像杯中的葡萄酒一样在里面波漾。
我也只得无可奈何地笑一笑,眨了眨眼睛,把他的模样驱散。
这支怨军本是驻归云的真皋精锐,被归云刺史调守桐亭。我们围城时,他们心有忌惮,龟缩不出。等我们屠了真皋蛮城,万事休矣,他们反而回奔复仇,半路迎头遇上沈识微这支先锋。一场血战,两败俱伤。
沈识微的前锋折损大半,我这支中军也疲极,断无全歼敌人的底气,所以刚才那一仗,黄二才留出缺口让怨军往鹦鹉峡里溃散。如今我们原地扎营,只待天亮。
说是扎营,为救命我们一路抛弃辎重,现在连顶帐篷也搭不起来。亲兵在战场上捡了些破烂旗帜围出一围空地,营火一透,光怪陆离。
沈识微躺在斑驳怪光里,上回这么他躺着、我盯着,还是在报国军中。
那时只能看,现在就能动手动脚了。
我凑上前,哪里不是躺,不如躺在我怀里。能揩他几把油,等会儿再有死者来造访,我也能应对从容点。
孰料刚一靠近,沈识微便醒了。
他悚然翻身,手握黑枪,但刚一站起,就摔回沙土中。
我刚才剥他盔甲时发现他大腿上有伤,猜他大概骑不了马所以没下阵厮杀,但万没想到他连站起来都困难。
一恍神的功夫,他又打算爬起来第二次,我岂能看他再摔一回,忙扑上去接住他。
他抓住我的胳膊稳住身体,没头没脑道:“还在这里?”
我不由叹了口气。人世多苦,你也只是在梦里躲了一个时辰。
不在这里,还在哪里?
我掰开他的手,把黑枪拿下。夏夜如焚,他的身体却像从江水里捞起来一样冷,淋漓大汗湿透重衣,在地上都留下个印子。我摸出水囊,让他喝点水。他挡开我的手,只问:“你带了多少人马?够不够突围?”
我扶着他的脖子,硬是灌了他两口才说:“我把真皋人往鹦鹉峡里赶了,也派了人去找沐兰田。明天天亮,我们就往……”
沈识微怪笑起来,呛着了水:“鹦鹉峡,八师弟!哈哈哈,秦师兄,还是别打他的主意了吧?”
我问过沈识微剩下的残兵,他们血战一天一夜,沐兰田近在咫尺,却没下山救援。这事不用细思已是恐极。我自己都恨得牙痒,更不知该如何安慰沈识微,只道:“放心吧,等我们回去,沐兰田也别想好……”
沈识微伏在我的胳膊上咳嗽,摆手挥停我的话头:“秦师兄此言谬矣。”他抬头看我,眼里浮着咳出的水汽:“这怎么能怨八师弟?”
我咬牙道:“不怪他怪谁?”
沈识微坐直身子,正色道:“当然是怪我。”
我讷讷道:“怎么能怪你?你别这么自责……”
沈识微冷笑道:“自责?我不是你秦湛,不会平白给自己寻烦恼。我说怪我,就当真是我错了。”他一一数来:“你听着,这怨军数倍于我,更兼哀兵必胜,我本就不该接敌。但我舍不得首战就告负,偏要一战。这是错。打得兵败如山、力不能支时,我本该往归云且战且退,但我只派了薛鲲突围,自己却去了鹦鹉峡,生生把自己困死江边。这也是错。”他笑得咬牙切齿:“哪怕从没读过兵书的一个军汉,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能犯下这样错的人,该有多蠢?”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想再把他抱回怀里,却见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头,被什么钩住了。
我随着他往身后看去,夜空里空无一物,月亮也被浓云吞没,只有那面“凤畴”大旗活物般翻动。
沈识微的眼珠随着旗帜而转,他自言自语,形如如痴迷:“凤畴营,凤畴营,好兆头,好名字。”
我伸手摸他脊背,他打了个哆嗦,没有躲我。我轻声道:“错了又怎么样?谁没错过。你看,大旗还在……”
他却接着说:“可再好的名字,也不过是一块破布。”
我耳边一道虚影掠出,他竟把黑枪当暗器向战旗掷去。一声撕心裂肺的锐响过后,战旗被撕成两半,下半幅被风卷住,立时往黑暗里逃窜去。
沈识微哈哈大笑,泼皮无赖般狠狠朝着战旗啐了口唾沫,落在沙地上,却是暗红色的:“我沈识微居然会被一块布骗了!”
沈识微教养极严,无论狂喜还是暴怒,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我心里疼得好像也被扎了一枪:“你别这样。你怎么能知道沐兰田见死不救?”
沈识微反问:“为什么不知道?”他嗬嗬发笑:“我当然知道。我明明早就都知道。”
我骇道:“你知道……?你知道些什么?”
沈识微扯住我的衣襟,好似一定要说服我,却比平日语无伦次不知道多少:“我知道人心如此。利字当头无父无子,什么都是买卖,什么都能算计。这一仗,我沈识微一定被卖了个好价钱。”
我道:“不是这样的……”
他冷笑着打断:“不是这样?要不是这样,我会落到这个田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人都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世上只有你秦湛一个傻子!”
我道:“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血撞胸口,说出口的那句话却平静得很。我道:“沈识微,为了救你,向曲死了。”
沈识微愣了愣,眼神忽然闪躲了起来:“我,我多年笼络,他当然要还我人情。他未必知道就会……”我掐住他的脖梗,让他看着我,一字一顿道:“不是人人都只为了自己!你那点好处也买不了他一条命!他受了重伤,为了让我来救你,他自己……”我有点哽住了,终究不忍再说一次向曲的结局:“……还有薛鲲,哪怕是黄二师兄。他们豁出性命都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你!”
我深抽了口气,强压住欠向曲的两行泪。不把沈识微全须全尾带回去,我没脸哭他:“阿曲临死时说‘他们知道’,我不知这‘他们’是谁。但他死了,你就错了。不是这样的。”
沈识微的两眼越瞪越大,再说不出话来,浑身瑟瑟发抖。
就像大雨骤收,他的颤抖忽然停了,他翻了个身爬起,像是要逃,又像是要冲进战场,再找谁搏一回命。我一把他拽回来,他血战了一天一夜,不知哪还有这么大力气,我几乎拿出和那敌将厮杀的劲头,才能勉强把他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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