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楼里的变兵和守军都失了火光,进退两难,只得伏在原地,一丁点动静都能激起一场没头没脑的厮杀。
我本打算点燃火折,现在是万万不敢了。我俩一前一后扶着墙壁往上走,脚下时不时踢到一动不动的肉体,不知是敌是友,还有没有命在。
等到了眺北台门前,才发现那片金红色不是灯烛光。
眺北台在烧。
木头噼啪炸裂,焦糊味倒是被夜风吹往楼外。英晓露把我粗暴地推开,喊了一声。
她推我这一把力道极大,发出的声音却又涩又轻,像一块枯骨落在地上。
我以为只有她身边的我才能听见,但眺北台上站着的那个人还是朝我们转过了头。
英长风一手拄弓,倚在摇摇欲坠的栏杆上。
他的发髻披散,浑身浴血,汗把他的乱发黏在了脸上。
英晓露的第二声喊终于叫了出来:“二哥!”
她猛向前扑去,却一个踉跄跪倒。我忙去扶她,但一踏进眺北台,也脚底打滑,扳住门框才站稳。
原来顺着门口往外淌的不仅是火,还有血。
地板被血淹得看不见原本的颜色,英晓露望着满手猩红,茫然地擦在衣襟上。
太好了,不管怎么说,这回是赶上了。
我悬了一路的心终于放下了:“二公子,我们来了,赶紧走吧!”
英长风定定看着他妹妹,却一言不发。
眺北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人比我们这一路上遇见的都多,和英长风隔着一条血河,一小群变兵蜷在平台另一端的栏杆下。
那领头的变兵也朝着我们望来,惊道:“三小姐?”英长风不开口,倒让敌人阴阳怪气地接了我的话:“好啊,二公子有濯秀撑腰,难怪这么狠得下心!”
英晓露急道:“包叔叔,你们一定是弄错了,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人却大笑起来:“这是怎么了?!问问你哥哥!”
一时平台上只剩下那变兵首领古怪的狂笑。
那一块瓦片引发的厮杀还没有结束,喊杀声也像浓烟,顺着坡道灌了上来。
我虽急得要命,但现在这场景似乎轮不到外人开口。
英晓露凄惶地轻声喊:“二哥……!”
英长风还是不言语。
我第一次觉得他沉默得可恨。
我往前跨了一步,在血里踏出了水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过来?!”
老子烈鬃扬尘都爬了,现在还有什么怕的,大不了也像陈昉一样把他捆走!
英长风反倒退了一步,一截碎木被他踢得往江里摔下。
他道:“别过来。”
英晓露猛抱住我的手臂:“好,好,我们不过去。”她抖得像在筛糠,也不知是想阻止我,还是只有靠着我才不会瘫软下去。英三小姐从不服软,现在却在连声哀求:“二哥,我好害怕,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了二哥,我们不过去,你过来好不好?”
她最后一句话是哭出来的:“爹不要我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英长风的瞳孔收缩,木然的脸上总算有了点人色。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要向我们走过了,但最终他却是再退了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抓住栏杆。
他道:“晓露,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你们走吧。”
我道:“你叫她往哪里走?你知道我跟她是怎么一回事,这里才是她的家!有什么事情不能先下去说?!”
英长风喝道:“你不明白!”
长弓从他手里滚落,英长风捂住了自己的脸。我见他眼里满是哀痛,但他马上就合上了眼睑,把火光和别人的视线都隔在了外面。
我是不明白!谁他妈能明白!
我恨声骂道:“英长风,你这是什么毛病!……”
轰隆!!
一声巨响压住了我接下来的话。
脚底传来剧震,我忙一手抱住英晓露,好容易才在血沼里稳住两个人的身子。
英长风本就受了伤,这一震让他跌倒在地,带得栏杆也塌了一片。
这是我们今天挨的第二次炮击。
英长风终于着急了:“晓露,快走!”
英晓露朝着她伸出手臂:“你不走,我去哪儿?”她忽然在这场荒谬的拉锯里也找到了自己的筹码:“你不走,我也不走!”
英长风露出个疲倦至极的微笑。
他浑身染满了死血,但他的脸和勉力支撑着身体的双手却白得可怕。
这个微笑也白得可怕。
这笑容我在从我身边走过、迎向门外的长矛的肇先生脸上看过。
有什么东西把他们魇住了,谁也叫不醒。
英长风柔声道:“晓露,是我对不起你。但我不能对不起爹,不能对不起天下人。我只能对不起你。你,你别恨二哥好吗?”
英晓露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就要恨你,二哥,我们走吧!”
一股不祥至极的预感冲上我的喉头,我喊道:“英长风!你妹妹在这,你得照顾她,你不能这样……!”
英长风却似乎打定主意再不开口了。他望着妹妹,眼里万般不舍,又像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轰隆!!炮击再至!
这次晃动更剧,望眼楼把它受的伤传到全身,我只觉连足底都刀刺一般的疼。
我也再站不住,滚倒在地上。
之后这一幕常常在我噩梦里回放,但我始终不知道英长风是伤重撑不住身体,还是自己仰倒进栏杆的缺口。
在英晓露撕心裂肺的尖叫声里,我看见英长风身影一晃,他的散发扬起,连同飞烟腾焰,一同向着楼下堕去。
孽龙咆哮。
第107章
我记不清是怎么把不停尖叫的英晓露扛下了望眼楼,楼道里满是硫磺气味,好似置身地狱。
而门外是修罗场。银辔子弟又再自相残杀成一团。
我见人就揍,半途遇上了一小群自己人,好容易冲出了旋涡的中央。
他们把我簇拥到校场边的一片土坡旁,坡顶蹲着几门铁炮,沈识微正踩在炮上观战。
瞧见我来,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一亮:“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你了!”
满地翻倒的火药炮弹,几具炮手的尸体也如不起眼的垃圾般混在其中。
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是沈识微上来接应,这处炮兵阵地早把我和望眼楼一起轰进江里了。
沈识微问:“英长风呢?”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道:“……咱们撤吧!”
还好他不是会在这种时候问个没完的人。沈识微点了点头,只道:“这个不能给他们留下。”话毕跳了下地,把手里火把抛在炮架。
火苗舔着了残存的火药,登时精神抖擞,“哧”地蹿上炮身。
那炮管细长黑沉,像一截凶禽的脖颈,我似乎在哪里看过。
沈识微看穿了我的疑惑。
他一振衣摆,猛蹬在炮身上。
化返劲出,千钧的大炮应声而倒。
沈识微大笑道:“万化风雷炮!秦师兄,这一趟的惊喜可真不少!”
比起校场前的震天喊杀,码头的只闻江涛扑岸。
沈识微早已劫下几条长船,我们匆匆点了人头,好准备扯呼了。
一路折腾,英晓露不知何时放弃了哭叫,现在静悄悄挂在我肩头,好像只被打死的猎物。
我见第一艘船尚未登完,还要等会儿才轮到我们,于是道:“是不是不舒服?我放你下来?”
她还是没动静,我选了块干爽地方把她轻轻卸下。
一沾着地面,英晓露立刻刺猬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她紧抱膝盖,只露出一双大眼睛,警惕地望着四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肯把下半张脸也露出来一点。
我见她嘴唇翕动,忙蹲下去听。
英晓露气若游丝道:“我哥哥呢?”
我心如刀搅,上下抚着她的后背:“晓露不怕。哥哥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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