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我和你虽没情谊,但沈识微拿你当朋友,就这一点,我真不信你是个道学腐儒。你还记得我们才认识那天吗?你劝我们脱任侠道时,口口声声看在百姓份上,可没提什么报效朝廷。如今你不用应举,也能帮帮这天下人了,何乐不为?”
这话说完,我略有后悔,此人是个小学生,我哪壶不开提哪壶,指不定他又要赌气。不意他如今肝火消减了不少,不以为意,反问:“你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王法吗?”
肇先生把手一展,似两掌间有无形的绳墨:“何谓王法?便是规矩。若天下人都守规矩,自己便能救自己,哪里轮得到吾辈越俎代庖?你且想想,官若廉正,何来千里饥馑,民若和顺,何来遍地烽烟!”他的茶碗底在桌沿上撞出一声大响,几让人怀疑是敲碎了:“不错,你尚知道我小瞧不得!我的确不是为了这一家一姓的江山,但若没有朝廷,何来王法?”
不待我答话,他急急抢道:“我知道你们为何兴兵做反,无非说如今朝廷倒行逆施,害虐烝民。但以杀止杀,安能杀出太平?你那天也见了破城惨状,所谓义军,难道就不害民?”
我叹口气道:“但你徒弟本来不用死的。”
我敢动说降的念头,全是因为那天血泊当中,他神色变幻,说的这句痛彻心扉的话。
肇先生果然不复方才斗鸡般的神色,肩膀委顿,眼神也闪躲了开去。
瞧他这模样,我只觉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他一介书生,又生在栖鹤这样的清平地,怕是头回渡生死劫。犹记我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差点丢掉性命时,也像他这样震撼无措,只是老天尚给三分薄面,还没取我身边人的性命。
若不能趁此刻他最脆弱时攻破心防,以后怕是难如登天了。
我轻声道:“你既然不在乎江山谁家谁姓,又何必非要我们守大瀚的规矩。如今大势如此,若大瀚来守我们的规矩,是不是能少死点你徒弟那样的人?”
肇先生将我上下好一番打量,嘿嘿一笑:“没错,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忽然没头没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等你?”
我板着脸,他沉默许久,沉默得似乎真要耽搁饭点了,方似哭似笑、又似低咆地艰难说道:“因为有些话,我只敢让别人说出来。”
我道:“这么……”
却被他一手挥停:“够了!今日谈得够了。秦公子这便请吧。”
将来要和他当同事,我绝对不要和他一个办公室。
我起身告退,他也不送,睛光凝结,透过我的脸和紧闭的门,不知道看往什么地方。
待我锁上锁,才听见他在屋内说话:“秦公子。”他话里终有一丝怅恨:“我若不想降,没人能叫我降。”
门外此刻,火红花瓣在飞。
春风隆眷,允冲霄落英绕树三匝方离,文殊奴正站在树下练功,掌面轻拍花瓣,一触便离。见我出来,他道:“爷的事了了。”
我想着自己简直就是俘虏赶出来了,呸了一声:“什么爷的事?关爷屁事。”这犟鸡公不降,砍的又不是我的人头,爷这又是没事找事来了。
文殊奴把最后一片红花送与东风,立定身,粲然笑道:“不管是不是,爷出门时眉头紧锁,现在总舒展了不少。”
接下来匆匆十余日,交睫便过。
万歧得知陈昉近了,要留下来亲朝圣颜,与我颇多酬和。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那日我搅了她喝花酒,误打误撞让她以为我也是酒色之徒,反投她所好,拽我征歌选舞,镇日不休。
文殊奴如今也有点学坏,上谏再也不问“该不该说”,只道是万歧看出我乃沈识微与沐兰田的缓冲隔离带,自然要和我搞好关系。顺着这个思路一想,连带沈霄悬扶持我,也能咂摸得更意味深长。
除了当智囊,文殊奴更好武。我见门墙之禁已开了豁口,连态度一直不阴不阳的秦横偶尔也来折首营看一眼,索性让文殊奴跟着同练。营中将士水平和篆儿心智水平差不多,也有笨蛋怀疑他女扮男装,一时还有些骚动。
沐兰田在城北操练马军,沈识微圈在城南,两人遥遥相峙,我的特种兵横在城中。向曲长胖了,黄二开始蓄须。卢峥和薛鲲被派去沿江清剿,平靖道路。曾军师又给我送来了参考书,简直是要逼我上吊。
利弊权衡之下,英三小姐我再不敢沾惹,躲了几回,她自己也明白过来。万歧虽生理性别为女,但生活作风比多少男人都污,她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也不好多交往。最终索性开拔进观白山,名曰休闲养生,实则避是非。我虽满怀歉意,但终无可奈何,就连她在我院中烧焦的那颗树,我也得叫人砍了去。
肇先生还是客人般住在州衙里,我得空再探了他一次,这回无话可说,东拉西扯半天,他忽然问我他老宅如何,担心他做了一半的机关兽受潮损毁,想回去看看。
范文程劝降洪承畴时,洪承畴咆哮骂贼,此刻梁上一块燕泥落在洪承畴的衣袍上,洪承畴忙拂了又拂。范文程据此回禀皇太极,说洪承畴对衣物尚且如此爱惜,况且自家性命,既然舍不得死,就必降大清,事后果不其然。
我找到了点范文程的感觉,心道接下来顺理成章,只等沈识微和他谈妥条件,领他去见沈霄悬,再给陈昉磕三个头,肇先生这真皋奸就当上了。为了再放出积极信号,我忙拍着胸脯答应去找黄大师兄说情,就算黄大师兄不答应,我自己也敢做这个主。
春天前半截尚有冰鳞霜刺,后半段滋味方最肥美。
这钵丰腴春光里,战事不频,诸般顺遂,说来没什么可抱怨,但我却总有点隐隐的焦虑。这滋味就好像大考将来,却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还在一个劲地摸鱼。
折首旅的将士提井水在院中冲凉。徐姨娘让篆儿送来新衣,已是用的夏布了。
第74章
果然出事那天,我在和万公子喝酒。
万歧总请我喝酒,我不得不打了听下她的底细备备课。
原来万化城的权柄握在三姓七家手里,万歧这一姓叫做“仙山万”。
东海有仙山,遍生香草,名曰葛岛。土著自称“蔓蔓”,缁衣藏锦,披发簪兰,男不娶女不嫁,以外祖母为尊,精绝手工。
“仙山万”这支蔓民两百多年前迁居大陆,改汉姓,从汉俗,但毕竟淌着母系社会的血,“仙山万”里厉害的女人说得上话。
但说得上话,也仅限于好好说人话,万歧这般颠倒雌雄、离经叛道的,还是骇世惊俗。
说来我和万歧其实没啥好聊。
说诗词歌赋我不会,谈美剧动漫她不懂。游宴斗酒、挟弹骑射,聊到最后,话题永远都落回在“女人”身上。
没有比和一个女人聊女人更尴尬的事情了。
如果有,那大概是现在这个女人跃跃欲试和你聊男人了。
蔓民自宅宴客时不穿黑袍,单着袍下的重锦绣衣。万歧今日素着一张脸,看着年纪更小,竟有几分清纯的意思,一张嘴却呜呜跑小火车:“昔年大靖春江碧波两道最产好兔儿,碧波贫家子弟将及舞象之年,父母张罗契兄直如嫁女,可惜未能躬逢其盛。如今临海虽勉强留有三分风雅余韵,但仍是求一狡娈竟倍难于得一美姬。”
她身边的一个细腰大胸的姑娘不干了,扑进她怀里打滚:“爷又说这话!横竖我们就都没蝉哥哥值钱!”万歧道:“拈什么酸?让秦公子笑话。”嘴上这么讲,手却上下揉,那姑娘露出雪白的小牙尖,在她锁骨上气哼哼咬了一口,万歧笑着哎哟了一声。
两个漂亮姑娘现场起腻,端的赏心悦目,但屋内还有个男人,却似乎不像我这般爱看。那蝉哥哥傅粉描眉,双陆子轻敲着棋盘,笑道:“我跟爷说她不忿,爷还不肯信,现在当着爷的面也敢耍痴卖疯了。”一边转过脸来,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早被杀得丢盔弃甲,思索许久也不得法,索性胡乱下了一子。
万歧此行除了驮马仆从,居然还带着两女一男三房姬娈,为示和我不是外人,我们厮混了没两天,她就通通叫来席前献艺。两个姑娘一个擅曲,一个擅琴,剩下个小伙子舞得剑器,打得好双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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