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总想宰我祭天(8)
“三、二、一。”礼部侍郎停下脚步。
却听院子边上一声微颤的沙哑男音打破沉寂:“酒酣谁人观孤筠,院净何须坐菊花。”
“好诗!好一句‘院净何须坐菊花’。”礼部侍郎缓缓鼓掌,看向诗音的来处,三两步走过去,翻身利落跨过围栏,走到蔡淳跟前,也不嫌弃邋邋遢遢的破衣衫,拍了拍书生的肩膀,“只是这院里翠竹成林,说是孤筠未免寂寥了些。你也是本届的举人?叫什么名?是第几名的?”
蔡淳恭敬揖身:“回禀大人,小生蔡淳,本该是这一届的举人……不,本该是……”
“本该是?那便是没考上。”礼部侍郎兀自打断他的话,“我看你诗吟得妙,是不是写文章不行?”
蔡淳眼见等来了机会,立刻开口:“回禀大人,并非小生学问不行,那蒋家三少的卷子本……”
“大人。”柳州太守迎了上来,不着痕迹地挡开蔡淳,“您看这是鹿鸣宴,把解元爷与一众举人冷在一边,是不是……”
礼部侍郎回头一看,满院子的人都停着盏箸,等他入席才敢继续饮宴,只得无趣地摇头转身。
蔡淳急了,忙嚷道:“大人!小生这次未考上只因……”
太守一记眼刀过来,昨日听闻家中进了刺客,最终什么也没捉到,如今听蔡淳这么说,不免对他起了疑。
“一次落榜不打紧。”礼部侍郎打断蔡淳,大步入了席,回头继续说道,“兴许只是时候未到,你学问不错,下届定然高中。”
蒋家老爷为了荞麦地的事务,一年总要去几次乌花村,自然认得村子里最穷的蔡淳,况且三个儿子一举中第,他也是从中作梗的一份子,忙拉了站在旁边的一名下人,悄声说了几句。
蔡淳还要追上去申诉,被赶来的下人拦住:“蔡公子,您不是这一届的举人,按理在不该在这鹿鸣宴上,若再不离开,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礼部侍郎调转脑袋,又朝这边嚷了一句:“蔡书生,好生回去念书,下一届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你的真本事,三年后,我还来,届时可要去你家了!”
“是是是,蔡书生好才华。”柳州太守应和着,“这一届虽说失利,下一届必然高中!”
这话仿佛一记强心丸,种进了蔡淳心坎里,受礼部侍郎赏识,想来太守也不敢再打压他,紧绷了数年的眉心,终于缓缓纾解开,稳了稳身后的书箱,在下人的恭送下出了蒋家大门。
临走时,蒋家下人客气地取出两吊钱,塞给蔡淳,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蔡公子,老爷听说你娘身子不好,这些您就收下,济济家中的急,以后高中了,和咱家公子就算是同僚,无须客气。”
君子不无端收受人钱财,蔡淳不愿收,但想想家中揭不开锅的境况,只能把当不了饭吃的空口儒书压下,感激地行了一礼,收下了。
他明白得很,这两吊钱就算是封口费,从此这桩上不了台面的事,就互当不知,算揭过去了。
“恭喜恭喜。”苍碧在书箱里都感受到了蔡淳脚步的轻快。
“雪球,再过两年,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蔡淳难得居然叫了蔡母为小狐取的名。
不远处,有个蹒跚的身影缓缓移来,蔡淳沉浸在喜悦中,没注意,倒是那人越走越快,朝这边挥手喊道:“阿淳,你总算回来了!”
蔡淳这才发现来的是自己的母亲,忙跑上去扶稳人:“娘,不是让你好好躺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蔡母咳了几声,话语中满是焦急:“你一晚上没回来,娘怎么躺得住。是摔到哪儿了?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没事。”蔡淳佯装镇定地拉了拉裤腿,“走夜路的时候,不小心踩水坑里了。”
“嗷呜。”书箱里的小狐配合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认同他的说法。
“没事就好。”蔡母心中大石总算放下。
蔡淳拍拍母亲满是皲裂纹的手背:“娘,我今天在蒋家,遇着礼部侍郎大人了,大人说我下一届定然高中,我们就快有好日子过了。”
“那就好。”蔡母笑了起来,却不是不因为蔡淳说能升官发财,只因见着了孩儿面上久违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院净何须坐菊花。——出自:沈辂《九日登高台寺》
第11章 落魄书生与萌宠白狐 十一
逍遥界中不分日夜寒暑,若是有天候的变换,也是妖鬼们打发时间的幻术,像苍碧喜好桃樱盛绽的盛春,连云便在让楼阁外幻出了满树的粉嫩。
而凡间自然不同,往久说了白云苍狗,往近说了春夏秋冬,仿佛眨眼间,叶就落尽了,雪飘了,又化了,山花满山遍野开了,又谢了,回过神来时,一年的秋又快来了。
上年冬日,下了蔡淳有生以来见过最大的雪,雪片子鹅毛般从昏暗的空中倒下来,时落时停,乌花村的积雪整整两个月才融尽,其间蔡淳时不时就爬到屋顶上扫雪,赶不及的时候,连苍碧也四脚并用地帮忙扒拉,总算保住了摇摇欲坠的破茅草屋顶。
春刚至的时候,又来了一阵雪,倒是没积起多厚,倒春寒冷得比隆冬更甚,身子本就不好的蔡母染了风寒,病了小半个月,花完了蒋家施舍的两吊钱,才把病看好,可拖延了数年的痨病却更严重了。
这天天还没亮,蔡淳又是彻夜念书,趴在桌上睡着了,被里屋一阵猛咳惊醒,冲进屋去,只见母亲咳得弓起身子,几乎气都喘不上来。
“娘!”他刚忙倒了碗水,小心地喂着母亲喝下。
苍碧是狐身,动物的身躯长得飞快,才一年就已经长到蔡淳小臂连手掌那么长了,轻而易举地跃上床,两条前腿趴在蔡母后背上,替她顺气。
蔡母喝了水,总算缓过气,看着儿子紧张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把背后的白狐抱到腿上,抚摸着光滑柔软的毛发:“娘没事,就是被口水呛了。”
“嗯。”蔡淳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怎么会不清楚,母亲这痨病,每到清晨的时候发作得尤其厉害。
去灶炕上把最后一贴药煎完,看母亲一点点饮尽,蔡淳从小钱箱里取出最后的小半吊钱,再过半个月,收荞麦的日子就要到了,届时又能赚上几个铜板,勉强能补贴家中的用度,可母亲的病……
“娘,我今天进趟城,晚些回来。”蔡淳把钱绳系在衣襟上,放稳钱吊,抱过苍碧,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长大了不少的白狐,竟发起呆来。
“喂,书生,看什么呢,被我的美貌惊呆啦?”苍碧收起指甲,挥着爪子拍在蔡淳脸颊上,“就这副模样,你就看直了眼,那要是见了我的原身,你不都要被美瞎了。”
白狐昂着脑袋嗷嗷地叫着,拉回蔡淳不知飞到哪的思绪,蔡淳回过神,把苍碧安放进书箱,稳稳一背,心神不宁地上了路。
走的路就那么一条,无非道旁的花草随着季节变了样,进的店也还是那一家,甫一进门,药店伙计便问道:“蔡书生,你娘好些了么?”
“还行。”蔡淳把钱吊解出来,留下五枚铜板,系回衣襟中,把剩下的往前一推,“这次给我加点鳖甲吧,能开几天的药就开几天。”
伙计微微诧异,这书生向来买药不留钱,更从没有主动提出过加昂贵的鳖甲,一开始还以为他多赚了钱,可看蔡淳略显凝重的神色,却又觉得不像,不好多问,便包了药,顺便多往药里刮了点鳖甲。
“书生,今天怎么转性子了?”苍碧顶着书箱盖子,极轻地随口一问。
蔡淳也不知有没有听到狐鸣,没半点回应,也没让他噤声,揣起药包,走了一段,拐了个弯,停在一条小巷尽头,看看四下无人,取下书箱,开了箱盖。
“书生?”苍碧满心疑惑,从来都是让他不能暴露行迹,怎么这会儿在城中,还是大白日的,就开了箱盖呢,大尾巴一甩扫开身下的垫布,触到书面,他恍然大悟,错开身,两只前爪一夹,把书夹到书生面前,“你还真是一刻都停不下来用功。”
蔡淳与夹着书的狐狸对视了半晌,要是寻常人见着一只狐狸摆出这种动作,恐怕要以为这小东西成精了,蔡家两母子见多了这白狐的灵性,早见怪不怪。
取下书,在翡翠眼的注视下放回原处,蔡淳抱起苍碧,把那块垫布折成粗条,往茸白的脑袋上缠去。
“你干什么呢!”苍碧眼睛和耳朵都被裹住,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清,急得爪子乱挥,脑后的布料猛的被抽紧,勒得他耳朵都被拽弯了,吃痛喊道,“疼疼疼!书生,你发什么疯呢。”
刚吼完,布料就被放松了不少,总算没什么不适感了,只是依旧没被取下,苍碧就这样茫茫然地被放回书箱中,爪子勾着脑袋后面的结,死活碰不到,只能胡乱爪脸上的布:“给我解开。”
头顶粗粝的触感传来,苍碧知道是书生的手,那双手温柔地抚了抚,苍碧便不嚷了,书生那么做,该是有自己的缘由,许是把他当做寻常狐狸,怕是他看见听见什么又出声惹麻烦。
蠢书生,苍碧心里暗骂了一句,不再闹腾,只是用爪子专心对付脸上的遮布。
他身形长大了,书箱便显得有些局促,虽然还没到挤的程度,但转身的时候还是要小心不让毛尾巴从竹编缝里挤出去,惹人觊觎,眼睛无法确认,只能盘起身子,不乱动,好不容易勾了半天,总算露出只眼睛,忙趴到边上看外头。
蔡淳又走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没过多久进了一家陌生的店铺,有人迎了上来,伙计一看到那身打补丁的衣裳便挥挥手要赶人,蔡淳拉住他,不知说了什么。
苍碧急于想听清他们的对话,爪子勾得飞快,终于在伙计再次张嘴的那一刻,把遮布彻底扯了下来。
“没有瑕疵的三百两白银,有瑕疵的看货再议。”伙计不耐地回完,扭头就走。
这傻书生是要买什么?三百两白银,明明连三吊铜钱都拿不出来。苍碧正想着,这书生是走错了点还是问错了价,果不其然,蔡淳没再说什么,默然离开了。
沿路走去,又到了曾经贴桂榜的地方,今天他们出门得早,路边那买豆腐的老妪还剩小半筐豆腐,有气无力地吆喝着。
苍碧看得眼都直了,白肚子善解主人意地咕噜噜一鸣,正要撞箱子以示想吃豆腐,一想家里上下拢总也只有书生怀里那五枚铜板了,只好偃旗息鼓,恋恋不舍地瞧了嫩豆腐一眼,摒除杂念,两眼一闭,只当什么也没看到。
嫩豆腐的香味逐渐靠近,又缓缓远离,最后一丝消失在口气中,苍碧抽了抽鼻子。
等我亲到你,回了家,一定让连云给我做个够!
苍碧昏昏沉沉就睡了,睡梦中,连云端着个翠玉做的温润碟子,托着块浇了香油撒上葱末的嫩豆腐,冷着一张脸,把碟子往桌上一放。
睁开眼,头顶的竹盖开了,一阵油香飘进来,苍碧半睁着翡翠眼抬头,只见书生端着棕榈叶,放到饭桌上,上面的白豆腐诱人地晃了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