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162)
水龙头并没有关上,温热的水流还在哗哗地注入水池中。
在流入与流出的间隔之中,浅浅的漩涡中,红色的水滴不断地注入,在染红透明的水流的过程中,将白色的水池壁也涂抹上另一种颜色。
顾沉舟终于走上前。
他再一次握住贺海楼的手,把对方死死扣住的拳头掰开来。
掌心中,被钢笔笔尖刺出的伤口血肉模糊,同样鲜血淋淋的,还有贺海楼的中指和无名指。
顾沉舟将贺海楼的手拉到水下面。
水流从龙头倾泻而下,在微凹的掌心停顿一瞬,又从四方纷纷坠落。
淡红色的血水溅满了半圆形的池壁,顾沉舟很快就关上水龙头,用毛巾将贺海楼手掌伤口周围的血和水吸干,同时将掉到地上的纱布和药水捡起来,给对方消毒和包扎。
不论是手掌被牵起还是被包扎,或者其他的什么,贺海楼都没有转动过自己看向镜子的眼睛。
镜子上蛛网般的裂纹不止将镜子分成了无数碎片,也将镜子映出的世界,分成了无数碎片。
一个又一个。
一个又一个。
贺海楼直直地注视着镜面。
镜面中的他,镜面中的人。
无数的他,无数的人,将周围的空间挤占得满满当当,连呼吸的空隙,都要没有了。
顾沉舟的动作并不慢,从走进浴室到包扎完毕,前后也就十分钟的时间。
贺海楼除了开头的那一下之外,再也没有做出什么过度的反应,始终只是沉默而阴郁地看着面前,安静得似乎连根本没有注意到顾沉舟就在他身旁。
顾沉舟像进来时候一样,将人牵出浴室,再把人带到房间的办公椅上,让贺海楼坐下去。
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贺海楼乖巧得就像一个会动的人偶。
顾沉舟跟着坐到床铺边沿,他看着贺海楼,左手的手指在手机上的键盘中移动,就像过年时候一样,他应该打电话通知贺南山,贺南山会决定怎么做。
只不过这一次的电话需要他自己来打。
顾沉舟沉默了一会,突然记起来自己并不知道贺南山的号码。
但这根本不是问题。
他伸手一探,就从坐在自己面前的贺海楼口袋中拿出了对方的手机。
这个动作似乎引起了贺海楼的注意,本来定定看着墙壁的人眼珠慢慢转动了一下,转到顾沉舟脸上。
“贺海楼?”顾沉舟问了一声。
但坐在他面前的人并没有回答他。
顾沉舟沉默了几分钟,用手指滑开屏幕上的键盘锁,调到通讯录的位置,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出现在眼前,从上到下全是数字,没有人名,也没有其他任何备注。
顾沉舟滑着屏幕上的滚动条,一直滑到最后的位置,才从不断的数字中看见两个名字。
一个名字是贺南山,一个名字是顾沉舟。
他的手指停在贺南山的那条号码上,目光却落在自己的名字上。
他的手指跟着轻轻一划,电话被拨打的符号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两三秒种之后,手机的来电提示音响起来,顾沉舟拿起自己放在床上的手机,按掉了来自贺海楼的电话。
两只手机被先后放到桌子上。
“你看见了什么?”顾沉舟抬起头看向贺海楼。
“跟我说一说,”他问,“怎么样?”
最后一丝余晖,收拢在世界的尽头。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走了许久,久到都陷入忘记了时间和空间的浑噩,才终于在视线的极致处发现一点光芒。
这样感觉并不陌生,好像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重复走上一次。
一次,两次,三次。
会再走几次,会在未来的哪一次,他再也走不出去?
贺海楼收拢一下手掌,手掌处传来的疼痛和紧绷感让他的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白色的纱布缠绕在手掌上,跟坐在旁边椅子上看书的身影一样鲜明。
“……顾沉舟?”贺海楼试了试自己的声音。
“嗯。”坐在椅子上的人应了一身,向贺海楼方向转身的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大开本书本。
那本大开本是本杂志,还是他没事时候买的时尚杂志,可真少见顾沉舟看这种书。
贺海楼的思维还有些缓慢,他慢了半拍才说:“现在几点了?”
“半夜三点。”顾沉舟说。
“你还不睡?”贺海楼又说,几个月相处下来,顾沉舟的作息非常规律,大多数在十一点之前就已经上床休息了。
“看着你,等明天你没恢复过来我就打电话找贺书记了。”顾沉舟简单说。
贺海楼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你都在一开始就把我的手机摸出来了,怎么不直接打?”
“要听真话?”顾沉舟问。
“真话不好听?”贺海楼反问。
“真话一般不好听。”顾沉舟淡淡说。
贺海楼嗤笑一声:“那就算了,我刚刚清醒,还是别上赶着找刺激了。”他又拍拍自己身侧的床铺说,“上来一起躺躺?明天你还要上班吧?”
“没有意外的话。”顾沉舟随口回答了贺海楼,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和贺海楼一起并排躺下去。
两个人静静躺着,谁都没有说话。片刻后,贺海楼抬手把卧室里的灯按灭,短暂的黑暗之后,月光透过窗户,在床侧洒下一片霜白。
“你可真有耐心。”贺海楼说。
“嗯?”
“说了那么一长串的话,我还能复述呢,要不要复述给你听?——‘我六岁的时候,继母进门,那时候在他们结婚的那一天扛了一个保险箱回来,当着他们的面把我妈妈的东西锁进去,差点被顾部长一脚踹了一个跟头……’”贺海楼照本宣科地念着。
顾沉舟斜了贺海楼一眼,说:“‘那坛子里才不是什么人的骨头,我随便吹的你那时候信了吧哈哈,那是一只野猴子的,我小时候也没有什么玩伴,就满山疯跑地和猴子玩,还特意给其中一个玩得最好的猴子做了记号,结果一个冬天过去了,那只猴子也死了……’”
“你还真信精神病发病时候说的话?”贺海楼平躺着特别淡定地说,“我骗你的啊。”
“我也编出来骗你的。”顾沉舟平静地回答。
“……”贺海楼。
“……”顾沉舟。
“等等,你不会这么幼稚吧?”贺海楼说,“那些事情一听就是真的啊,还能和我调查的资料对上呢!”
“真幼稚的是谁?”顾沉舟反问,“把你那个坛子里的骨头拿出来放骨科那边对比一下,不就知道是猴子还是其他动物的了?”
贺海楼承认了:“好吧,幼稚的是我。”
两个人又静默了一下。
贺海楼再次开口:“说起来,两个大男人躺在床上,不睡觉也不做+爱,就光光盖着棉被纯聊天当知心哥哥什么的,好傻啊……”
是挺傻的。顾沉舟发现自己居然认可了贺海楼的观点。
贺海楼没听到顾沉舟的回答,他侧头看了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那一点微妙的表情中窥探出顾沉舟的想法。
贺海楼低低地笑起来。他想了一会,觉得好像没什么需要顾沉舟说的,于是身体微一用力,侧身抱住身旁人的腰部,凑到对方唇上啾了一口。
顾沉舟侧头看了看贺海楼。
贺海楼又啾了啾对方,然后在顾沉舟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小舟。”贺海楼的脸颊贴着顾沉舟的脸颊,嘴唇摩擦着对方的嘴唇,温热的气流从他自己口腔中洒出,碰到对方的肌肤时候又反溅回来,一路挠到他的心底。
他再次开口,仿佛漫不经心地:
“我们干脆在一起吧。”
第127章 权衡
躺在身下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贺海楼就坚持不懈地亲吻啃咬对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下一下,耐心而执拗地将自己的体温和气息统统传递过去。
同样的时间,他的手指还在轻轻地按揉顾沉舟的肩膀。
春夏交接的时间,一层薄薄的线衫并不能完全遮掩住那些贺海楼所熟悉的东西:比如人体的温度,再比如对方手臂上完美的线条。
他难得地没有参杂太多欲+望地回忆顾沉舟的身体,并终于将自己的嘴唇从顾沉舟的嘴唇上挪开。
两个人的呼吸突然都有了生命,灵活地纠缠住彼此,互相追逃,互相嬉戏。
贺海楼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在顾沉舟脸上停留太久。
他知道顾沉舟此刻的表情,就像他了解自己此刻的内心。
那张脸一定是平静的、不动声色地,像海水下沉默滋生的暗礁,开在阴暗衰败处的花朵。
顾沉舟一定正在权衡。
权衡着得失,权衡着内心。
这没有什么。
他也在权衡。
能退步的,能妥协的,能让出的,与必将得到的。
他们真是了解彼此啊。
那些真真假假的谎言。
那些似是而非的举动。
那些你来我往的斗争。
还有那些——那些无与伦比的亲密与契合。
贺海楼的唇角划了一下。一个有些怪异的笑容出现在他脸上,但在此之前,阴影已经将一切都轻轻覆盖。
他凑到顾沉舟耳朵边,最后的一丝光线也离他而去。他在黑暗中闭上眼睛,暧昧而轻缓地说:“我们可以慢慢谈。任何——”
“你想要的——”
如同贺海楼所猜测的,顾沉舟确实在权衡。
他此刻的表情也正如贺海楼所想像的那样,平静的,只是带着一点点只有主人自己能够分辨的奇妙。
贺海楼对他有想法,早在顾沉舟刚刚从国外回到京城的没多久,就确定了。
贺海楼对他感觉不一样,这在贺海楼答应在下面,并且在手机里输入他的名字之后,也确定了。
但他并不——不是震惊,贺海楼直接的告白并没有让他产生震惊的感觉——不确定。
对,是不确定。
他知道贺海楼对他有想法,知道贺海楼认为他不一样,但不确定贺海楼会直接快速地捅破这层纸。
这大概是他们两个最大的不同。他认为贺海楼的疯狂是有限度的,而贺海楼每一次都会告诉他,自己的疯狂是没有任何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