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31)
半个下午的山路,一些基本情况众人心中已经有数。
李有才凑到顾沉舟身旁嘀咕:“你说这座山哪里有考察的价值?就这个地质,”他用力跺了跺脚,“怎么可能用机械动工?在山下村子搞点小工程解决灌溉用水什么的还靠谱点。”
顾沉舟有点心不在焉,山下的车还是山上司机嘴巴里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是一段贺家小心收起来的隐私。
他没有想到自己会知道这一段隐秘,他特地把这个地方圈出来跑过来不是因为贺海楼……但到了这里,他却找到了贺海楼的一段过去。
是巧合吗?
——或者在他梦境里关于青乡县的这一段事情,就是由贺海楼起的头?
从半山腰回到山脚,山峦刚刚好掩去天边的最后一缕斜晖。
众人吃过晚饭不久,天上就下起了小雨,这下几个在外头散步的考擦团员也不得不回到屋子里呆坐了,乡下地方,没网没电视,李有才随身带着的扑克牌受到了极大的欢迎,大家围坐在一起打牌聊天,一时间也不算无聊。
顾沉舟没有凑上去,他坐在角落,看完了昨天那本经济类书籍的最后一页,就收进自己的背包里,又抽出把伞,站起来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有人问他去做什么,他随便应付了两声,就撑开雨伞,走进深黑的雨雾之中。
被雨水滋润了的黄土地泥泞又黏稠,除了两侧零散分布的小楼中透出的一点灯光能将房子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外,前方的道路连同整个村子,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顾沉舟打着手电向前走去。上午来到这里时,他已经看过周围了,贺海楼母亲的那栋小屋离村子并不远,只要经过一段小路。那段小路并不好走,还有一条分叉是上山的路……
顾沉舟忽地停下脚步,手腕抬高,将照向地面的手电筒朝前照去。
黑暗中的人影笑出声来:“真是有缘啊顾少。”
顾沉舟也笑了,就是简单地勾一勾唇角,他说:“昨晚上看到贺少的车,我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贺少。”
“顾少见到我觉得意外吗?”贺海楼问,没等顾沉舟回答,又冷冷地说,“我倒是非常意外——居然会在这里碰见顾少!”
第30章 泥石流里的坛子
“说实话,我也有些意外。”顾沉舟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想到贺少在知道我要来青乡县后,这么快就开车追了上来。”他顿一顿,“贺少其实不用这么着急,我的手机随时保持连通,也不会这么快离开这里……或者避不跟贺少见面的。”
贺海楼仿佛噎了一下。
“另外,下午我确实听到了一点特别的事情,”顾沉舟说,“贺少要不要请我去前面坐坐?”
贺海楼默不作声地看了顾沉舟好一会,转身朝前走去。
顾沉舟打着手电跟在贺海楼身后,顿时觉得道路好走了不是一点儿——长久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生活,就算顾沉舟有点野外运动的爱好,也绝不会是在阴雨天和黏稠的黄土奋斗的爱好。
那所建在村庄外的房子确实里村庄不远。有了贺海楼在前方带路,顾沉舟仅仅花了十分钟,就跟着前面的人走到了小屋面前。
这是一间……一看上去就不太牢固的屋子。
褐色的砖头裸露在空气中,砖头和砖头之间的缝隙填满灰色的水泥,大概十几个平米的单间屋子里,窗户、木门和屋顶都是木头做的,屋顶上除了瓦片之外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因此从山上往下看时,这栋屋子就特别像几十年前的、或者旅游区才有的茅草屋。
贺海楼一点也没有打开木头门上的锁头让顾沉舟进去的意思:“顾少现在可以说说,为什么来这里了吧?”
“青乡县的县委书记姓顾。”顾沉舟没有拐弯,直接回答了贺海楼的问题。
贺海楼笑了一声:“所以顾少是来这里走亲戚的?”
当然不是!顾沉舟在心里回答。
施珊的事情给他敲了一个警钟,前两天他又一次整理了自己两年前记录下来的梦境文档,这次他不再理会那些大事之间的关系,而是着重去梳理梦境记录文档里头的一些细节:比如在梦境里,他离开顾家,卫家一直没有出现这点,他之前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没有梦到或者其他什么,但现在结合施珊的事情一倒推,立刻就说得通了。
再比如顾家的事情:他之前的关注点在于顾家两次政治立场错误,但是顾新军现在已经坐到了中央组织部长这个位置了——为什么非得要去站队呢?像顾家卫家这样子弟众多的家族,就算一时间没有更近一步的机会也没关系,大可安安稳稳地退下来,留着一些人脉交情,让后面的孩子再去拼搏……
那么,问题出来了:顾新军为什么非得站队?是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还是有不得不站队的理由?
再假设顾新军站队是有不得已的理由——政治上的事情说来说去也就那些,顾新军本人在道德上并没有什么缺陷,性格又非常谨慎,被敌人抓到把柄的可能性很低。那么他决定站队的很大可能是因为他在政治里头地位的动摇……
这份动摇的源头,又来自哪里?
顾沉舟从几万字的零碎记录中找到他当时随手记下,根本不明白和顾卫两家的衰弱有什么关系,但确确实实又和顾卫两家有点关联的人事,其中之一,就是在青乡县当任县委书记的顾一康。只是没想到,他刚刚来到青乡县,除了发现清泉村的安全问题之外,居然还发现了和贺海楼有关的一些事情。
“是来考察的。”顾沉舟接着贺海楼的话。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山风也吹得急躁,顾沉舟尽管举着伞,腰部以下的衣服也全都湿透了。
“顾少觉得我会信?”贺海楼问。
顾沉舟将问题踢回给对方:“不然贺少说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贺海楼沉默下去。
他不信事情真的这么巧,顾沉舟随便选个地方就选到了他出生的地点。但如果说顾沉舟是查到了什么然后特意跑过来……不说这件事早就被贺南山出手给抹平了,光光说顾沉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查他?就因为他在三年前散布了顾沉舟和周行的留言?
就算接触再不多,贺海楼也心知肚明会这样睚眦必报近乎神经病的人是自己,不是顾沉舟——对方是非常典型的、信奉利益交换的准政治人物,如果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别说十分,哪怕五分力气,顾沉舟都不一定舍得花下去。
——可是顾沉舟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真是巧合?
隆隆的雷声轰然炸响,山雨倏忽变大,顾沉舟想到了什么,面色微变,打着手电筒朝山坡照去,同时对贺海楼说:“贺少,时间差不多了,你晚上打算呆在哪儿?”
“屋子就在这里,我还呆在哪儿?”或许是因为顾沉舟刚刚把问题丢还给贺海楼,此刻贺海楼的语气就不是特别好了。
“雨再下一段时间,这边可能会山体滑坡。”顾沉舟神情严肃起来,用手电筒照着已经开始滚路石头的山坡说,“我们得先出去,外头的山道那么小,稍微滑落一些泥土石块就会被堵住。”
贺海楼顺着顾沉舟手电光束的方向看了一眼,神情突然发生变化,一语不发地朝小屋的方向走去,一脚踹开木门,低头就钻了进去。
“贺少?”顾沉舟一怔,手电筒离开山壁,顺势朝小屋照了过去。
但就是这个时候,顾沉舟脚下的土地一阵摇晃!他整个人都震了一下,猛地朝前方山坡看去,就看见大量泥土夹杂了山石,从山坡位置如同灰黑潮水一样滚落下来!
贺海楼刚刚抱着个坛子,从屋内走出来。
顾沉舟觉得自己的嗓子都被肿块堵住了,他丢掉手中雨伞,疾步向前朝贺海楼伸出手,大叫道:“快点——快点,滑坡了!”
贺海楼下意识将手递上去,灰色的土石就压塌小屋!
瓦片和稻草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泥土瞬间淹没,巨大的冲力才背后传来,贺海楼刚刚踉跄朝顾沉舟倒了几步,大量的泥水就掩过他们的小腿。
“快走!”顾沉舟从瞬间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用力拉了贺海楼一把,转身向前,贺海楼却挣开顾沉舟的手弯腰去寻找刚刚掉落在泥水里的坛子。
顾沉舟骂了一声,精神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骂什么,却跟着贺海楼一起弯下腰去找坛子——他刚刚看见贺海楼拿在手上,认得它的形状和大小,也记得这个东西的大概掉落方向。
“轰隆!”
又一声仿佛闷雷的响动,弯下腰的顾沉舟刚刚抬头,就看见又一波山石泥土从山坡上冲下,速度之快根本让人来不及反应,前一瞬还看着山石滑下,又一瞬已经被泥水淹没。
这个瞬间,所有的清醒都化为巨大的恐慌。
耳朵被堵塞,眼前一片黑暗,胸腔里赖以生存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干又立刻被灌入泥浆。甚至连四肢胸膛,都似乎被厚重的铁镣牢牢锁住。
绝望像一道洪流,在顷刻间冲入心脏。
这样的黑暗和绝望跟梦境里的相似又相反,唯独禁锢着周身的重量,梦里梦外,一模一样。
顾沉舟极力保持镇定,尽量朝上挣扎并努力从地上站起来。手臂粗的树干,石块,动物的尸体或者其他什么,顾沉舟在泥浆中挣扎的手突然被什么东西勾住,他猛地挣扎了一下,那个东西也朝相反的地方用力挣扎了一下——却让两者牢牢扣住。
是人的手?
这个念头在顾沉舟脑海里一掠而过,紧随着而来的就是动力——不因为手的主人是谁,也不因为对方和他的关系好坏,单纯因为意识到自己不是独自一个人而勇气倍增——下一刻,他挣出泥浆,除了像溺水的鱼那样张开嘴巴大口吸气之外,也不忘拽着自己抓住的那只手,用力朝后拉了一下。
贺海楼借着这股力道挣脱泥浆,他像顾沉舟一样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间或夹杂着一些干呕声,和任何一个被泥浆埋了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这个时候,不管是顾沉舟还是贺海楼,不管他们拥有多高的社会地位和多丰富社会资源,大自然对于所有生命,一视同仁。
天上的雨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
被黑暗笼罩山坡似乎又蛰伏下去。
顾沉舟和贺海楼牢牢抓住彼此的手,深一脚浅一脚朝泥浆低浅的地方走去。山顶的弯月绕开云层,挂上树梢,山谷下,两人一直走着,直到淹没大腿的泥浆退到膝盖,又退到小腿。
顾沉舟被绊了一下,整个人倒在地上。抓着他的手的贺海楼也被拉了下手,手上的坛子撞到顾沉舟的大腿,封坛的盖子被撞掉了,里头滚落出好些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