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195)
话音落下,房间里一下子陷入沉寂。
顾新军的胸膛快速起伏片刻,终于慢慢平缓下来,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再一次开口:“我很失望。这件事你爷爷还不知道。你说他要是知道了,会失望到什么程度?”
“顾家费尽心思培养出来的接班人,为了一个男人,随便摆弄自己的前途。”顾新军的声音里真的溢满了失望,“前一段你们去国外旅游,直接旅游到医院去了,这一段你们在国内又闹出了多少笑话,要不要我一一给你说出来?你们到底是在谈感情还是在作秀?”
“爸爸,”顾沉舟终于出声,“贺海楼的精神——”
“——精神有问题!”顾新军直接接上了顾沉舟的话,“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男人,你也知道,这样了你还跟他搅合在一起,你是不是跟着疯了?”
“爸爸,”顾沉舟再次出声,他的声音变得很低,带着恳求,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反反复复地斟酌,“我之所以改变以前定下的路线去福徽,确实是因为贺海楼需要在那里治疗。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有把握——因为我有把握,所以我在选择。贺海楼的精神问题,我之前知道,但没有想过会这么严重。但至少,他现在还能控制自己……而且,如果我喜欢的人在生病的情况下,也重视我超过重视他自己,”他顿了一下,“那么,哪怕他伤害过我,我也愿意试着原谅他,试着和他一起努力。”
顾新军看着顾沉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问:“所以,你为了和贺海楼一起努力,决定让我、你爷爷,一起失望?”
“爸爸,”顾沉舟镇定地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比较的地方。我做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我确信我两件事都能够做好。”
顾新军笑了一声:“如果你做不好呢?”
“那我失去的就不止是贺海楼,”顾沉舟说,“所以我一定会做好。”
不论是贺海楼还是他的未来,他一定,都能做好。
这次的交谈到最后当然不是以顾新军被说服而告终,但是最后,顾新军还是压着火气,给出了一句“我看你怎么做!”听都不听在一旁试图劝说的郑月琳的话,直接把顾沉舟赶出了家门,大半夜的时间,顾沉舟先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接着倒拨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告诉对方自己家里并没有问题,可以按之前的计划继续进行调任准备,最后又安慰了明显还有些惴惴的人一会,才收线休息。
早就准备好的事情,处理起来,速度快得惊人,顾沉舟从扬淮省城再回到榕市,仅仅过了一周时间,上面的调任就正式下发下来,他收拾东西到了云直市,除了处理好自己调任岗位的事宜外,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子侄的身份去拜访贺南山,然后转去贺海楼所在的黎山疗养院。
又是一周半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顾沉舟跟着医护人员来到贺海楼的病房外,隔着一扇房门,一人坐在里边,一人站在外边。
第157章 疼吗?
贺海楼最近的状态并不太好。
他的行动、吃饭、休息,都按时按量自行完成的,仿佛和平常人都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事实上,除了上述的人体本能行动之外,贺海楼整天整天地坐在一个位置上,一句话也不说,哪怕是顾沉舟长时间地坐在他身旁和他说话,也没能得到一句半句的回应,就像是身体主人的灵魂已经完全沉浸入自己的世界,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还算活着的躯壳。
自从顾沉舟调任到云直市、去拜访贺南山的那一天起,贺海楼的所有病例都对他公开了。他也问过贺海楼的主治医生,得到的答案仅仅是这是必经的过程。至于什么时候能好,能不能完全根治,对方统统用模拟两可的回答应付过去,只在最后反复地对顾沉舟说,这种精神类的疾病最需要家人和朋友耐心的长时间的陪伴,你每一次过来,病人的状况都有所好转。
顾沉舟真心没有看见贺海楼哪里好转了,一连好几天,他每次来这里,只看见贺海楼安静地长久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回答人的问题……其实这也早有预料。他之所以宁可顶着家里的压力调来云直,就是因为贺海楼的状态已经到了非常不稳定,必须接受系统的长期治疗的阶段了。
病房里既然没有电子设备,顾沉舟每次过来的时候也并不携带电脑,只偶尔会捎上一本书或者几份文件,和贺海楼说话说累了就看两页,看了一会之后再开口和对方聊天。到了时间比较充裕的周末,他就从早上九十点的时间过来,带着贺海楼走出病房去草地上散步,爬一个上午的山,中午吃完饭休息好后,又在半下午的时候走到湖边,牵着贺海楼的手,手把手地给他弄鱼竿鱼线,然后两个人一坐就到夜幕低垂,钓上来的鱼全成了之后两天菜单的一部分内容。
这种相对空闲的时候,连贺海楼洗脸洗手的卫生问题,也从护工身上转移到顾沉舟身上。他牵着贺海楼从外边回来,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掳对方袖子的手指沾到了一点血迹。
是从贺海楼手臂上还没有收口的伤口处沾到的。
没有了衣袖的遮盖,顾沉舟清楚地看见,对方的手臂和半个月前的手背一样布满各种各样的伤口:烫伤、割伤、甚至是完全只由指甲抓抠出来、却特别深的血口。这些伤口显然是最近才出现的,它们破皮的部位还没有结痂、中间隐隐渗血、较深的伤口周围还有浮肿,再对比贺海楼已经愈合完好手背,顾沉舟轻易地理解了对方主治医生的那句“你每一次过来,病人状况都有所好转。”
他的目光没有在贺海楼手臂上停留太久,只牵着贺海楼的双手到泊泊的水流底下,仔仔细细地帮对方洗干净手掌手背,还有指甲缝里的污迹。随后再带着对方坐回椅子上,从柜子里翻出消毒药水,用棉签沾了药水,一点点涂抹贺海楼手臂上的伤口。
太阳在又一个早晨如约升起,洒落大地的阳光如同金子一样璀璨。
顾沉舟拿着一本书走进病房的时候,就看见躺在床上看窗外的人转过视线,表情迷惑地对他说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半个月了,你怎么还没走?”
本来要往自己固定位置走去的顾沉舟脚步一顿,跟着一转,直接走到房间的床头边,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对贺海楼晃了晃:“九点了,起床吃早餐。”
贺海楼立刻就啧了一声,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示意顾沉舟把自己拉起来。
顾沉舟挑挑眉,抓着贺海楼的手腕一用力,就把人从床上扯了起来。
贺海楼从床上坐起来的同时掀开被子,自己从床上下来,踢着拖鞋走到衣柜前,脱下身上的病号服,随便挑了一套衣裤换上,就跟顾沉舟往疗养院的食堂走去。过程中,贺海楼顺嘴问了一句:“早上吃了没有?”
“等你一起呢。”顾沉舟也简单回答。一句话过,站在他身旁,手插在兜里的男人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并趁着周围没有一个人在的当口,飞快地侧身啾了顾沉舟的脸颊一下。
这个动作并不小,顾沉舟看见了却没有躲开,只是淡淡撩了贺海楼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跟着贺海楼一起去吃了早餐,又一起散步回到病房。
“身上有没有带烟?烟瘾有点犯了。”走回病房的时候,贺海楼神情略微郁闷地问顾沉舟,“你来这里居然也不带台电脑,天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山看水,我都闷得要长蘑菇了。”
“医生说你不能抽烟吧?”顾沉舟嘴上这么说,动作却并不迟疑,很干脆地从自己口袋里把烟和打火机都掏出来丢给对方。
贺海楼一抬手接住了东西,接着就嗤笑道:“得了,医生还让我最好生活在无菌室里呢。”他一边说一边娴熟地点了烟叼在嘴里,又去打开柜子拿消毒药水,跟着拉起了自己的衣袖――渗血的伤口依旧醒目地烙在小麦色的手臂上,刚刚贺海楼换衣服的时候,顾沉舟就已经注意到了,这是昨天晚上新增加的伤口――每一天都是这样,不管之前顾沉舟花了多少工夫把可能伤害到贺海楼的东西收拾走,一个晚上过去了,第二天早上,顾沉舟又能看见新的伤口出现在对方的身体上。就算花花绿绿的药水早已经涂满了对方的手臂。
“你刚刚不是问我怎么还没走吗?”顾沉舟突然开口。
贺海楼动作停了一下:“嗯?我是有问这个,说起来你这都请了半个月的假吧?刚刚才升迁能请这么久?……”
“我调来这里了。”顾沉舟简单说。
“唔,原来――等等,”贺海楼呆了一下,“你调来――?”
“没错,不是请假,我半个月前调来这里了。”顾沉舟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走上前从贺海楼手指间抽出烟头,“我倒是有点好奇,你房间里的东西我检查了好几次,你到底是用什么再弄出伤口的?”
贺海楼显然还沉浸在“顾沉舟调任到这里”的震惊中,他盯着顾沉舟看的神情很有点微妙,回答问题的口吻则漫不经心多了:“你这哪里防得住……最简单的不就是指甲和牙齿吗?”一句话说完,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和顾沉舟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又说,“也不是其他什么,我就是想找点自己还存在的感觉,每一次到了晚上的时候,我都觉得周围有点荒诞和不真实。”
“是吗?”顾沉舟反问了一句,跟着拉起贺海楼的手,将手中的烟头直接碾上对方的手背,这样碾了一圈将烟头熄灭后,他问,“疼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真的完全出乎贺海楼的意料!贺海楼足足愣了一分钟的时间,才看看自己的手背又看看顾沉舟,谨慎地说:“还好,也不是太疼。”
顾沉舟将熄灭的烟头丢在床头柜上,又去拿放在上面的烟盒和打火机拿起来,再点燃了一根烟,然后将这根烟的烟头对准自己抬起来的手背压下去,就像刚刚对待贺海楼那样,直接碾了一圈将烟头彻底熄灭。
这一次贺海楼的反应比上一次快上好多倍:几乎就在顾沉舟将燃着的烟头按到自己手背上的时候,贺海楼一下子跳起来,一跨步冲到顾沉舟身旁,一只手拉着对方抬起的左手远离烟头,另一只手飞快地夺走夹在对方指间的香烟丢下,又连连对着沾到烟灰的手背吹气。但这个时候,顾沉舟的手背已经被烫破了皮,烟灰一被吹走,就看见皮下沾着血点的肉露出来。
贺海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顾沉舟又问了一句:“疼吗?”
贺海楼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接着,这种颤抖从脸颊传递到他的手指上,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却干巴巴地像是直接用机器合成的:“……疼。”他疼得像是心脏都被狠狠地剜走了一块肉。
“嗯。”顾沉舟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几分钟后,慢慢地加了一句,“贺海楼,我也会疼。”
最灿烂的阳光在这一刻从窗户照入室内。
贺海楼抓着顾沉舟的手。他的脑袋慢慢低下去,接着是背脊,再接着是双腿,他抓着顾沉舟的手,嘴唇触到对方的伤口,整个人都跪坐在对方面前,再然后,冰凉的液体轻轻触到顾沉舟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