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40)
“妈,没事!”兄妹两异口同声回答。
稍停一会,郑月琳说:“妈,你先出去,我跟郑……”她把君达两个字吞回喉咙,“大哥还有些事要处理,是公事。”
“是公事?”郑母狐疑地看了看两兄妹。
“是公事。”郑君达冷着脸肯定说。
话到这里,郑母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点点头说:“你们两个小声点,有什么意见不一的也别吵起来。”她向客厅走去,留了个心眼把门打开,但这注定是白费功夫——在她前脚出门,郑月琳后脚就关上了房门。
客房恢复安静。
郑君达首先开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没有告诉小柔什么你喜欢顾新军这件事。”
“是吗?”
“当然是!”郑君达说,“就算你当初喜欢顾新军,就算我希望郑家和顾家联姻,我要怎么开口跟一个马上就要死了的女人说这种话?从她生病到死了,我也就见了她一面!”
“是啊,”郑月琳缓慢地说,“你见了她之后没多久,她就拉着我的手说不知道我喜欢顾新军,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在国外不回来是因为接受不了她和顾新军在一起……”
“我怎么知道沈柔到底在想什么?”郑君达说。
郑月琳的五指扣进自己的皮包:“你怎么不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郑君达肯定地对郑月琳说,但郑月琳看他的目光就跟刀子一样。接着他听见对方开腔,声音低沉有力:“郑君达!不要跟我玩这套‘我都说真话我只是有些没说’的把戏!你忘记我现在在干什么了?”
郑君达窒了窒,不可置信地说:“……你为了一个外人这样逼你大哥?”
“这个外人把自己的老公儿子全留给我相信我会帮她照顾好。”郑月琳静静地说,“你呢?我大哥对我做了什么?”
“她让你给她养儿子!这样叫对你好?”郑君达说。
“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大哥,你就这么想要我给别人养儿子,好跟一个可怜的说一句话都要喘上半天的女人说我看上了她丈夫?你就是再关心你的位置,就不能再等等?等她咽下那最后一口气?”郑月琳说。
郑君达被逼得不轻,连喘了好几口气才说:“……我没有这么说过!你要我说几遍!你还不记得当年沈柔病糊涂了,突然想看那些你们共有的老东西……她看见你当初喜欢顾新军时候写的日记,然后拿着那东西拉着我问,”他顿了一下,“我当然什么都没说。”
郑月琳像是被凭空出现的巨槌照头敲了一下,整个人都萎靡下去。
“是啊,你什么都没说,你把我特意拿出来的日记本捡回来再塞进去……”她有气无力地笑道,“都多久了啊?我大学的时候啊,我在国外呆了七个年头,小柔的孩子都五岁了,你这样做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当时的我怎么面对小柔,现在的我又要怎么面对沉舟?我惦记我姐妹的男人惦记了七年,我惦记一个都记不起来面貌的男人惦记了七年——我郑月琳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
她眼睛发红,厉声质问。
从小到大,郑君达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妹妹这样激动。
他试图理清事情的脉络——或者转移话题:“月琳,我或许……或许是不该没多注意就把东西全部给沈柔,但是我确实没有跟沈柔多说一句话。现在都这么久了,谁跟你说了什么,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在沈家看见了小柔过去的一本日记本,上面写着你所做的事情。”郑月琳轻声说。
郑君达面色忽变,冷笑说:“这么明显的栽赃你也信?”他看着郑月琳冷冷的表情,又说,“沈柔那时候病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而且如果她真的写了,沈家怎么会让你再嫁进顾家?”
“你也知道那时候小柔病得连笔都拿不起来了,你怎么还能狠心这么做?”郑月琳问。
小柔小柔小柔小柔!
郑君达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聪明点看清楚事情的重点?这件事分明是有人陷害我,要挑拨你来跟郑家闹!要让正嘉以后进官场时少一个有力的臂助!”他暗示意味极其浓重,就差指名道姓说顾沉舟了。
郑月琳哑然笑了:“我不关注小柔我关注什么?我当年会嫁给一个专注事业的二婚男人,是为了沈柔,是为了沈柔的儿子,是因为我觉得我对不起她!不是为了给我自己未来的孩子铺路让他一出生就是少爷公主,也不是为了给你郑君达的升迁添砖加瓦!”
“郑君达,”郑月琳深吸一口气,“重点不是别人做了什么,是你做了什么。”
“我来就是想确定这一点,”她满脸疲惫,“现在我确定了……”她低下头,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额间一缕头发垂下,神情变得刚强冷硬。
“你想做什么?”郑君达心头升起不好的感觉。
郑月琳没有回答,她静静等着电话那头接通——这并不太久,几个呼吸的功夫,电话就被接通了:“夫人您好,部长正在开会,需要……”
“不需要。”郑月琳地打断对方的话头,简洁说道,“顾部长在开什么会?”
“是关于党员调动及建设的会议。”顾新军的秘书说。
“那好,”郑月琳说,“你给他报一个名字,我哥哥,郑君达。我哥哥这两天已经做了决定,他想随便平调到别的城市,如果没有适合的位置,也没关系,有个名字挂在那里就行了,实权不急。”
郑君达几乎一口气上不来。
郑月琳说完这段话直接挂了手机,然后她扬手用力将手机摔倒地上,啪地一声,机身机盖分离,郑月琳抬起脚,用细细的鞋尖使劲跺着地上的手机,踩碎屏幕,踩弯机身,再踩断自己的鞋跟拐了脚踝。
冲到郑君达喉咙的怒骂又被主人默默咽了回去。
跌倒在地上的郑月琳自己慢慢站了起来,她踩着高低鞋,脱下了另一只鞋子,拗断鞋跟,又丢回地上穿起来:“大哥,十八年前你才三十岁。每一口呼吸每一个小时每一天,都是全新又雄心勃勃的,而小柔呢,她比你还小三岁,可她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口呼吸,都是最后一天最后一个小时最后一口呼吸。”
“我再也见不到小柔了,”她最后说,“我也不想再见到你了。”
顾部长的效率非常高。
同天晚上,顾沉舟和贺海楼就同时接到了关于郑君达调动的电话。
他们一起压掉电话,默默思索着事情。然后顾沉舟驱车去了墓园,而贺海楼则突然非常想和顾沉舟见上一面。
他现在在哪里呢?
打电话询问?邀请出来?不不,不应该有除了他们两个之外的第三个人在场。贺海楼这样想道。
那么,顾沉舟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夜空如局,星罗棋布。
本来漆黑的天空被城市辉煌的灯火染成瑰紫,凉风吹响棕桐宽大的叶片,像一曲响在街道上的低沉的陶笛乐。贺海楼花了二十分钟猜测顾沉舟的心思,又花了十分钟确定位置再花半个小时把车开到目的地,然后他用一条烟贿赂了目的地的看门小怪,从小怪嘴里得到了任务主角的情报信息,就靠着车子等待起来。
这一等就是足足两个小时。
昨天突然下了一场大雨,这两天天气骤冷,贺海楼出来的时候就只随便穿了一件衬衫,现在等人的地方宽阔阴暗,周围又是园林树木,没有什么高楼遮挡,一时间脸都被吹木了。
就在贺海楼忍不住打了一个小时内的第三个喷嚏,一道熟悉的人影终于从墓园里走出来。
“顾少!”贺海楼抓住机会扬声叫人,不忘送了一个笑脸过去,企图以和善的态度绊住对方的脚步。
顾沉舟真的停下来了。不止停下来,他在原地短暂停了一会,还往贺海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正准备主动上前的贺海楼一时都惊讶了。
“贺少这么晚了也呆在这里?”顾沉舟说。相较只穿了件衬衫的贺海楼,顾沉舟就显得保暖多了——他除了衬衫外还套了件灰色的羊毛背心——但就算这样,他的鼻子也和贺海楼的一样,都被吹红了。
贺海楼的目光在顾沉舟身上溜了一圈,笑道:“特意来找顾少的,有些事情,想问问顾少。”
“贺少怎么不打个电话?”顾沉舟笑了笑,又说,“进去找我也可以。”
贺海楼心说我倒是想进去,但是这种时候进去跟你一起见你妈妈……真的不会被你打出来?他打个哈哈,说:“在这里等也是一样的,反正没多久。”整整两个小时!“倒是我对我上次跟顾少说的事情比较有兴趣,关于江之市市委书记的……顾少不妨跟我说说?”
顾沉舟微笑着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
贺海楼心头一动,打开车子的后备箱,拿出小冰箱里的两罐冰啤酒,递给顾沉舟一罐后开玩笑地说:“我们聊聊?——顾少不会以为我带了录音设备吧。”
顾沉舟接过了放在掌心里抛一抛,跟贺海楼一样,似乎开玩笑,又似乎认真:“说不定我也带了干扰器呢?”
顾沉舟并不像是什么都不想说的样子……
贺海楼在心中默默地想到,他试探地开口:“顾少,我知道你有朝那边动了动……”
顾沉舟靠着车子,只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之前想错了,你大概也想让他进京。”
还是笑意。
“是因为顾少你本来就准备借着这次的机会解决事情。”
依旧没有出声阻止他。
贺海楼小小的打个喷嚏,揉揉鼻子饶有兴趣地说:“让我想想,听说顾夫人这次动了老大的肝火,直接打电话到了顾部长秘书那放话,顾部长还在开会,秘书就想办法递了话,结果等会开完了,郑君达的事情也落下帷幕了。”
顾沉舟开了易拉罐,浅浅地喝了一口酒:“贺少继续。”
“顾少好手段,”贺海楼缓缓说,目光闪烁,“前后也才四五天吧?我记得顾夫人是在去了沈家之后,才和自己哥哥反目的;还听说顾夫人……拿了什么东西在鉴定?”
“是吗?”顾沉舟说,“我倒不是知道得很清楚,贺少消息灵通啊。”
贺海楼刚想说话,就见顾沉舟用手指沾了沾易拉罐罐身的冰水,在车窗上缓缓写下几个字。
他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再认真一看,却发现了不对:那些字体,太凌乱太秀美,不像是顾沉舟会写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