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凤虚凰 上(207)
回庄时他看到前天载他们来的聋哑老汉在后门处修缮板车,他名叫马叔,是专为神冶门采购杂物的奴仆,赵霁对他有好感,遇见便上前打招呼,面向他,嘴巴大开大合。
“马叔,你要驾车出去吗?”
马叔见了他也很欢喜,咿呀乱嘿几声,弯腰画出几个字。
“随吾进城乎?”
意思是领赵霁去龙泉城游玩。
龙泉自古是瓯婺八闽通衢,号称“译马要道,商旅咽喉”,其热闹繁华定不亚于知名都市,赵霁被马叔勾起玩心,跑回去游说商荣,商荣也颇心动,带他向师父请示。
陈抟疼爱小辈,体量少年人贪玩心性,大手一挥放他们去,还每人发了二两银子当零花,并特别嘱咐商荣:“霁儿想买什么就让他买,别克扣他。”
有太师父撑腰,赵霁得势的猫儿欢似虎,在驴车上一个劲儿向马叔打听龙泉城里有哪些吃喝玩乐的去处,马叔比比划划举了好些土物特产,还特别推荐他们去看城里有名的“杂锦班”,那戏班子专演杂耍戏法,有不少精彩节目。
商荣冷眼瞅着意兴盎然的徒弟,忍不住泼冷水:“你记那么多干嘛?就凭那二两银子还想买下整个龙泉县不成?”
赵霁噘嘴:“你就会扫兴,难得手头有点钱,今天我定要花个痛快。”
商荣最看不惯他的败家德行,随手拧住耳朵:“你啊,就是不会存冬粮的小耗子,有朝一日非让你尝尝身无分文的滋味。”
赵霁顶嘴:“自从跟了你,我哪天不是身无分文?太师父给的零花钱也全被你搜刮了去,存不住粮还不是你这个耗子精害的。”
“你骂我什么?耗子精?又皮痒了是吧?”
“嘿嘿,那是夸你精明嘛。我一点都不心疼钱,你是我师父,孝敬你天经地义。”
“哼,是吗?那今天进城我就不掏腰包了,都由你请客。”
“啊?”
赵霁发觉中计,面部肌肉跟不上情绪转缓,如同一只欢蹦的兔子突然脚抽筋,摔了个龇牙咧嘴。
商荣强忍笑意,横眉斜眼乜着他。
“怎么?舍不得吗?”
赵霁猛摇脑袋,他只是被商荣无孔不入的守财奴作风震惊,并非在意钱,爱能把疤看成花,他又历来识金钱为粪土,心甘情愿被压榨,搂住商荣肩膀示好:“当然不会,我的就是你的,哪怕一文钱不花都让给你花,我也乐意。”
他仗着马叔又聋又哑,光天化日下尽情肉麻,被商荣难为情地推开。身后忽然蹄声清脆,回头见道上黄沙弥漫,一匹枣红骏马驮着个水红衣裙的美少女风驰电掣赶上来,相隔七八丈远时开始大声呼喊。
“荣哥哥,等等我!”
苗素像一阵夹沙带雪的暴雨,搅乱赵霁心中的旖旎风光,只想借用太上老君的拂尘,将这碍眼的女人扇到天边去。更恨商荣开门揖盗,对不速之客表示出大大的欢迎,声音似棉花浸水,一软再软。
“苗小姐,你怎么到龙泉来了?”
他明知故问,替对方护着掩饰秘密的薄纱,苗素也装出巧遇时的惊喜,脆声嫩气笑道:“我是专程过来找你玩的,在这儿遇见倒省了去神冶门找人的功夫。”
赵霁得知商荣向情敌透露了他们的行踪,已是心头起火,而那厚脸皮的丫头竟要求跟他们一同进城游玩,商荣也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原想做比翼双飞的鸳鸯鸟,中途却插入一只搅事的黑乌鸦,赵霁一点嫉火烧做连营之势,兴致索然俱散,巴不得太阳立马一跤跌落,打道回府,免吃那一酸得发苦的浓醋。
第94章 乐魔之行窃
进城后,腰缠万贯的苗大小姐先到钱庄兑出一百两纹银,随后豪阔地表示会包揽本日所有花销,并以生气为要挟,坚决不许商荣掏钱。
商荣不愿花女人的钱,找借口阻止她破费。赵霁也是,认为这丫头一直逐逐眈眈缠着商荣,天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他才不做没脑子的鸡,去接受黄鼠狼的礼物,一找到机会便狠命挤兑:“你到底有多少银子花不完?拿去打水漂玩好啦。都离家出走了还用家里的钱挥霍,你爹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你这么个收债鬼。”
苗素与父亲失和后最忌旁人提起他,当场愤然飙怒,她本身习气刁蛮,混迹江湖两年,野性大增,二话不说一掌掀在赵霁胸口,打得他气血翻涌倒退数步。
“臭丫头,还动上手了!”
赵霁撸袖还击,拳头伸出一半即被商荣抓住。
“你多大了,还跟女人打架,越活越回去了。”
“你眼瞎了?明明是她先打我!”
“那也是你先出言伤人,苗小姐还算客气的,换做我早把你打爬下了。”
商荣对外很有为人师表的觉悟,希望徒弟在外人跟前大气稳重,赵霁多数情况下表现不错,但总有个别时候中邪似的撒泼放刁,害他颜面无光。
赵霁的心态和他大同小异,平时商荣打骂欺压他都甘之如饴,但若在他吃醋时偏袒情敌,他就火烧乌龟肚里痛,无论如何要逼这负心汉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于是他和苗素的摩擦迅速演变成师徒间的争吵,商荣面子上挂不住,转身对苗素说:“苗小姐,这小子多半晕头了,我们走,让他呆这儿凉快一会儿。”
苗素乐得看赵霁丢丑,嗤笑着跟随商荣摔袖走开,赵霁见商荣真个撇下自己,一颗心好似红糖断货的酱料铺,五味之中独缺一甜,不争气的泪水积满眼眶,鼻子酸得堵住了。
他自小是个爱哭鬼,凡事都能嚎上两嗓子,长大后这毛病已不药自愈,挨刀挨枪也能忍住,可商荣就是有本事捅他的痛处,轻轻松松引发他的旧疾,把他的心握于股掌,随意揉搓。
他又气又恨,直愣愣盯住冤家的背影,看他能狠心到什么地步。
这边商荣也是一步一烦心,越走越浮躁,老觉得有重物在砸他的后脑勺,终究忍不住回头打望,赵霁僵在数十丈外,鹤立鸡群的身高使他仿似一根被遗弃在人群里的柱子,瞧着十分扎眼。表情不太清晰,只看到两个泪汪汪的眼珠子忽闪忽闪,随时会化掉似的。
商荣头顶冒烟,心口又隐隐刺痛,感觉这浑小子是一笔还不清的巨债,又是他割舍不下的累赘,咬咬牙,请苗素稍等,面沉如水地回到赵霁跟前,耐着性子低吼:“你还想认我这个师父就乖一点,别老让外人看笑话!”
他一回来,悬挂半天的泪珠子就从赵霁睫毛上失足落下,他弱声弱气抱怨:“谁让你老向着外人,动不动丢下我不管,哪里把我当徒弟了?”
“你还说!成天哭哭啼啼,弱女子都没你小气,真是白长个儿了!”
商荣介意路人的视线,掏出手帕扔给他,语气很凶恶。
他发火时反而比较亲切,这样的威胁也相当于哄人,赵霁抹了抹眼睛,扭捏撒娇:“每次伤心都是被你害的,不想看我哭就少欺负我一点呗。”
说着捏住小师父的手,照儿时的套路露出小动物般的可怜眼神,真应了商荣平时教训他的话“岁数全活到猴子身上去了”。
商荣羞耻地甩开,忍了忍,飞快揪了一下他的脸以示补偿,赵霁终于尝到甜味,涎皮赖脸地笑了,主动保证自己接下来会乖乖听话,再不给他添堵。
他们在这头闹别扭,苗素在那头翘首远观,她眼光毒辣阅历丰富,一叶知秋,管窥蠡测,心里已然有谱,等商荣带着那做脸做色的徒弟过来,装作无所察觉,其实已抱好了看戏的心态。
商荣先替赵霁道歉。
“对不起苗小姐,我已经教训过这小子了,他也保证不会再冒犯你,还请你多原谅他一次。”
苗素笑道:“好说好说,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我不会计较的。”
赵霁把她嘲弄的眼神当做挑衅,咒骂压在舌根下,眼睛像两条死鱼翻着雪白的肚皮。
三人沿路吃了些零嘴,来到马叔极力推荐的“杂锦班”,这里果然车填马隘,观者如云,能容纳数百人的戏院塞得满满当当,许多人自备座椅板凳,见缝插针地往里塞,挤不进去的人也不嫌累地站着,无论是坐是立,都清一色伸长脖子,好像台上有许多看不见的绳索吊着他们的头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