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还真是荤素不忌。
复而想起那天赵钧对京城贵女如数家珍的模样,郁白心口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火,一拱一拱地在心头跳了半天,才终于慢慢降下来。
说到底,赵钧见什么人、娶什么妃和他无甚关系,他更应该为赵钧终于把注意力从他身上移开而感到高兴,只不过……
郁白低头看了看一直握在手中的香囊,看起来他是白白在这东西上花了半天功夫,最初那句“替朕绣个香囊吧”怕也只是赵钧一时兴起的戏语。
既然如此……
“郁公子!”李德海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恰好郁公子在这儿,都是自己人,老奴也就不费心多跑一趟了,有件事陛下吩咐老奴告知公子。”
听到李德海的声音后,郁白已经极快地收拾好了脸上哪那一点仅存的低落情绪,淡声道:“无碍,李公公何事?”
李德海笑的客气:“陛下体谅郁公子辛苦,自己又重伤未愈,以后便不必时时去乾安殿照顾了,先养好自己的身体要紧。”
整天把人拘在身边动手动脚的是你,现在有了新欢又来装好人善解人意的也是你,费这番功夫,整的跟谁稀罕整天伺候你似的——郁白心中绕了个九曲回转,却仍淡淡点头:“多谢李公公告知,那就有劳太医服侍了。”
李德海哎呦一声笑起来,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瞧您说的,何须劳动太医,小殿下时时侍奉在侧。”
“小殿下?”
——脱口而出的三个字,郁白为之懊恼,却正中李德海下怀。
李德海笑道:“是啊,公子还不认得罢,小殿下是苗疆四十九寨圣女独子,将来要继承圣女衣钵的。苗疆蛊术精湛,对治疗伤病可谓有奇效,这次小殿下便是专为陛下身体而来。”
陛下的身体……郁白条件反射般联想起那天自己那一脚,忍了好久才把“陛下身体可还好”一问咽回去。他点点头:“那便好。”
“恰好郁白也有一物托李公公转交。”
——李德海眼睁睁看着郁白从袖中取出一枚墨绿色香囊,笑容凝固了一瞬。
“这枚香囊是陛下要求郁白缝制,如今已经制成,还望李公公转交陛下。”言下之意,还望皇帝陛下信守承诺,别做那食言的伪君子。
滚圆晶莹的雨珠颤了颤,嘀嗒一声落下来。
。
李德海带着香囊走远了,郁白远远望着,心中不知是轻松还是忐忑。
亦或者,有那么一点点见不得光、摆不上台面的留恋。
“凤十一?”郁白抹了把脸,朝某棵桃花树喊了一声,“陪我练会儿剑吧。”
春日已尽又逢雨,桃花零落满地。
“阿白,你这一步太险了。”凤十一认认真真地给他纠正动作,“虽说制敌出奇制胜,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还是少用些好,你怎么知道你的剑穿过敌人胸膛时,敌人的刀不会已经抹了你的脖子?”
凤十一的武功造诣的确没话说,郁白默然点点头。
只不过自幼在战场上养成的习惯,骤然要改着实很难。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脆弱的咽喉暴露在刀剑之下,擦着生与死模糊的边界,在刀光剑影之间取人性命。
凤十一有些犯愁地捏捏额角。他原以为郁白自小习的是正统中原武术,稳扎稳打、根基厚实,如今看来根是很稳底子也厚,谁料动起手来竟是这般偏激冒进,这么……野。
远远地传来一道声音:“兵行险着又如何?只要能胜,何惧一死。”
哪个王八犊子来嘲讽他的教学策略?凤十一怒目看过去,身旁的郁白却缓缓站直了身体。
那人朝郁白点点头,汉话讲的比从前熟练了许多:“郁公子,几年前阳关山一别,如今方见,别来无恙。”
郁白手中的剑没有放下,脑中掠过那漫山遍野的尸体和血:“别来无恙,太子殿下。”
那人颔首笑笑:“本王已登基,如今你该称我为单于了。”
第25章 鹰骨手钏
崇德二十八年春,匈奴犯境,战火一触即发。然而兵力空虚、统帅不力,大梁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携家带口连夜逃离者不在少数。
十六岁的郁白就在这时候卷入了战争,并与互为敌人的匈奴王太子乌楼罗相遇。
郁家老爷是守城官员,预料形势紧张,提前以“探望岳母”一由,在开战前便秘密将家眷尽数送出了城,最后只落下一个郁白。
守城官员将家眷尽数送出城去避难,听上去属实叫人诟病。因此他留下了郁白,这个妾室所出的小儿子。
两人虽是亲父子,胜似陌路人,父子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一年内不会超过十天,最常见的不过在家中相遇时,郁白垂首恭敬道一声父亲,他颔首示意表示认这个儿子,便算过去了。他子嗣众多,与郁白除开血脉,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情感了。
若是赢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输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长女尚能保下一条性命,郁家也不至于被扣上潜逃的帽子——毕竟他的确在战场中牺牲了自己的亲生骨血,不是吗?
郁白清楚自己父亲的心思。
当十六岁的郁白站在城门上,遥遥望向那一队远行的车马,望着西边如血的残阳时,眼前浮现的是不久后即将爆发的战争,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或许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大梁与匈奴的边界,人称阳关山。
郁白佩上未曾沾过血的剑,踏上战场,在险绝的阳关山前中了埋伏,一队四十八人只剩他一个。
塞北的雪到了初春还未融尽,郁白孤身在荒山中跋涉,不知走了多久才甩开追兵,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他心知继续走下去迎接他的只会是死亡,亦不敢确信大梁会派出军队搜寻救援——为了他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谁也没有料到那位传说中的匈奴王太子乌楼罗也出现在了此处。
那人盘腿坐在棵枯死的老树前烤着篝火,抬头望向来人,目光像是打量到手的猎物,挑剔而新奇。
“汉人?”乌楼罗并未起身,目光在郁白狼狈的面容和凌乱染血的甲胄上逡巡片刻,“士兵?”
郁白不知此人身份,但并不妨碍他看出此人是匈奴人。他竭力握住手中的剑,却听那人一声轻笑,轻蔑之意毕露:“你还提的动剑?”
“行了,看在你快死了的份儿上,这堆火赏给你烤了。”话说完,乌楼罗已经靠在枯树上打起了盹,眼前那把剑在他眼中毫无威慑力一般。
郁白迟疑片刻,在离火远一点的地方慢慢坐下,仍然没松开握剑的手。
他看过匈奴王太子的画像,因寒冷而停止运作的大脑终于将画像和眼前此人联系了起来。
这位太子殿下的处境看着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尽管面上满是冷淡和挑剔,但褴褛的衣衫、凌乱的伤痕和扔在地上的刺刀已经足够说明他的状态。
郁白慢慢地缓着气,忽然听乌楼罗道:“外边什么情况?”
未融尽的雪地上,火苗舔舐枯木,发出噼里啪啦的微弱声响,眼瞅着便要熄灭。
“阿布其连赢数场大战,意气风发的很。”
“你就是这么被赶进山里来的?”乌楼罗讥讽地笑笑,“连这个废物都打不过,可笑。”
郁白按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平心静气道:“不敢当,说起来太子殿下不就是被他困在这里吗。”
乌楼罗霍然起身,眼神暴怒如同要杀人。郁白心知自己命不久矣,便也无惧地望过去,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庞映着篝火,透出一丝温暖的绯红。
……
“当日见你,你还是个剑都拿不稳的小孩儿,如今也快三年了。”乌楼罗上下扫视郁白,目光赤裸裸的不加丝毫掩饰,“中原人讲究知恩图报,不知郁公子准备何时报答救命之恩?”
“这话我也想问。”郁白安闲反驳,“若非刘将军带兵寻来,单于如今还在山里烤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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