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钧怀抱着浑身伤痕的郁白回去,竟落下一滴泪来。那滴滚烫的泪水落到郁白手背,烫出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郁白并未昏睡。他睁开眼睛瞧着赵钧,分明脸色已经惨白如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漠然:“陛下,若是无事,便将我放下吧。”
赵钧没有应声。他低沉而又急促地逼问自己,赵钧,你究竟在做什么?
在地冻天寒的西北,郁白带给了他唯一的温暖。可是他做了什么?他为着自己的私欲,对郁白做了什么?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扼杀了他。
赵钧忽而一阵心悸,仿佛终于从囚困他多日的梦靥中抽出身来。
他低低问道:“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额前的冷汗渐渐止住了。郁白睁着黑漆漆的眸子静静看着他,许久未答。
……
“阿白,你还记得我们在柳城的时候吗?”
“这几日是朕糊涂,朕对不住你。朕只是怕留不住你……怕你像朕以前喜欢过的所有东西一样,被人抢走了,或是不愿留下,一去不返。”
“若你愿意,这些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我们像从前在柳城时那样,好吗?”
“阿白……”
往后千百种许诺,那却是他唯一的一次真心话。
郁白怔怔地看着他,潮水一样的记忆跨越群山涌入脑海,令他头痛欲裂。
他终于想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给自己烤了一个蛋糕,切开之后发现里面还是面糊?(ˉ﹃ˉ?)
第102章 “所以你是想要个温顺听话的玩偶?”
慈宁宫像是一面照妖镜,让赵钧猝不及防地从这几日隐秘的癫狂中醒悟过来。
然而为时已晚。
苍白的面色映衬下,那双眸子显得愈发黑沉。郁白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赵钧断断续续的低语,他愈是动情悔过,他心头的悲凉凄冷便愈甚。
柳城……此刻他才恍然发觉,距离他们的初相逢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那初见的惊艳,数月的相处,家族的倾颓,流放的艰险,已经变得无比遥远,这仅仅十日的宫廷生活已经牢牢挤占了他的内心,仿佛他从生下来便拘禁在这四方天地,做着那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禁脔。
他的视线掠过那片大漠,残阳万里,骏马嘶鸣。
那是赵钧的惊鸿一瞥,也是他的。
在十几年的生命中,郁白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年轻,英俊,渊博,风趣,举手投足间透着清贵和胸有成竹,含笑为他描述遥远的长安城,买下所有的蜜饯果子,分明再潇洒疏朗不过,却又趁他不注意,顽童似的给他系一条鲜红的发带。后来,即使“齐昭”不告而别,那条红发带也始终没有飘走。
这些他从未对赵钧说过,但他从未忘记。
“我当然记得柳城,更记得从前。”郁白静静道,“可是我只认得齐昭,不认得陛下您。”
那个名字如同闪电划过,令赵钧浑身一颤,郁白却已经别过脸去,不再多言。
——当他还是“齐昭”的时候,郁白看向他的眼神只有明朗笑意。
不知怎的,他骤然一阵心痛。他试着伸出手去,抚上郁白因痛楚而苍白的面庞:“阿白……”
郁白声色俱厉地甩开他:“放开!”
仿佛黑夜里受惊的猫,他下意识地出了手。
一枚冰冷而锋利的碎瓷自他袖中飞出,在赵钧的咽喉落下一道血痕。
那是慈宁宫里千金不换的汝窑茶盏。
顷刻间,血流如注。
郁白的手并不稳,但那一下却好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仿佛是拼上这条性命赌一个前程。然而那道伤口真的摆在眼前了,他却一丝欢欣也无,只怔怔望着那道汩汩冒着血的伤口,脸色愈发煞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齐昭会是赵钧,为什么君子貌下有豺狼心,为什么承诺会不堪一击?
背后火烧火燎般的痛感愈发鲜明,郁白嘴唇颤抖着,更紧地握住那枚碎瓷,任凭掌心也被瓷片刺破,他的血和赵钧的血纠缠混杂。
赵钧伸手抹了一把喉咙,低头凝视手上鲜艳的血,一时怔愣。
“阿白,你别怕。”他声线喑哑,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利刃在心头割下一刀,“我知道你不愿意,我知道了……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我很快让人送来。”
。
庄周梦蝶,蕉叶覆鹿。
郁白终是没有等到出宫的机会。
身份文书和出宫令牌是赵钧身边一名内侍送来的,被他小心安置在床头的木匣里,当夜久久不能入眠。
后来的事情,他一丝一毫也不愿回想。
当夜,有人潜入燕南阁。
他不知何时被下了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只能挣扎着抓住床单一角,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
浓烈的黑暗中,他在极端的恐惧里瞪大眼睛,看见那人当着他的面拆开了床头的木匣,一下一下剪坏了他视若珍宝的文书和令牌。
裂帛之声声声入耳,嘶哑而尖锐。
他想呼喊,想制止,却是无济于事。那一举一动像是刻刀,在他早已斑驳的心脏划下淋漓伤口。
入木三分。
雪一样的碎纸静静飘落。连同那枚已经四分五裂的令牌一起,无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在宫中孤立无援,无处得知那人身份。
许是那一天零星的温情迷惑了他的心智,他最先想去求助的竟是赵钧——全然忘了此人才是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
他失了神般求见赵钧,却只看到了乾安殿紧闭的宫门,宫人们来来往往,无一人理会他。他如丧家之犬般回到燕南阁,捧着已成齑粉的愿望,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赵钧绝不会放他走。
他昏睡许久,再度醒来时已是三天后,透过薄薄的帷幔,望见了那人沉默而锋利的侧影。而此时的他,已经刻意遗忘了这三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有在面对赵钧时愈发冰冷厌弃。
赵钧亦然。
他不能想起那暴风骤雨般的廷杖,不忍念及那被人为毁灭的念想,不敢回忆那三日精疲力竭的苦等,更不愿将这道貌岸然的帝王同昔日朝他微笑的齐昭联系在一起。
他主动割断了赵钧同齐昭的联系,从此往后,齐昭葬在了他的心底,而赵钧是他永恒的仇敌。
……
时间长河逆流而上,静止在特定节点。
自此之后,所有虚假的温情都已不复存在,他们彻底成了互相折磨的仇敌。
斑驳陆离的梦境揭开云雾一角,郁白静静看着眼前的赵钧,摩挲着袖中习惯性收进去的碎瓷片。
你的承诺和忏悔,几分真几分假?你是真的准备送我离开吗?既如此,那份文书和令牌,又是谁毁去的?
他终是收起了碎瓷:“好啊,那你把出宫令牌和身份文书给我吧,我们自此之后两不相欠。”
瞥见赵钧眸中掩饰不住的失魂落魄,他心说算我大度,没往你喉咙上来一下:“还有,帮我涂一下药,我够不着。”
。
一个时辰之后。
郁白站在乾安殿门前,望着那紧闭一如从前此时的宫门,心中沉重不已。
赵钧病发了。
就在刚刚,他唇角溢出了鲜血,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仓促到郁白来不及叫一声他的名字。便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刹那,郁白一直迷雾环绕的心头骤然灯火通明。
他拢着外袍,沿着熟悉的宫道慢慢朝燕南阁走去,周遭忙碌的宫人瞧见他,纵使面带疑虑,也纷纷行礼问安。
所有的一切,郁白都恍若未觉。
从前赵钧那闭门不见的三天,是因为他体内金蝉发作了吗?赵钧一连三日昏迷,有可能为了毁坏文书特意清醒过来吗?退一步说,他若不想让自己走,直接不放行便是,何必用这种拙劣手段?从前他满腔愤懑不愿细想,更不愿为赵钧开脱,而今细细想来,其间却大有可疑。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错过了什么重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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