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血腥味……不止是他的。
到了这时容衍怎还会想不明白,一时气怒交加,见了他这副模样又心疼不已,似乎长生蛊还缠在他心口,一下一下绞得他心都要碎了。
他凫游过去,接过宁长风手中的针线替他打结,低头轻轻咬断线头,低声抱怨道:“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自作主张也就罢了,还设计诓骗于他。他当真以为只是长风惦记着上次的承诺,给予他一场难忘的鱼水之欢而已。
若知道是这个结果,容衍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宁长风却释然一笑,冲他晃了晃手中透明的琉璃瓶:“终于□□了,了却心事一件。”
月光映着他英俊硬朗的眉眼,仿佛洒落漫天星辰。
容衍垂眸,不敢直视他眼中的良夜星辰。
宁长风太好太好,好到他每每都觉得这只是一场美梦,其实他早就死在了鱼头山崖底,曝尸荒野才是他真实的归宿。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宁长风虽因损耗了心头血而身体虚弱,心情却很好,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
容衍扶着他一路往卧房的方向走,静静地听着他对未来的规划,时不时低应一声,答应他等景泰蓝再长大些便卸下肩上重担,游山玩水,共度此生。
回廊上值守的侍从都已睡去,只余两个互相搀扶的身影慢慢往回走。
就在这时,一声尖叫穿透夜空,惊飞了树上的栖鸟。
容衍面色一凝,掠身朝尖叫的方向而去,一脚踹开了祠堂大门。
宁长风紧跟而至。
就见一个娇小的身影直直撞进容衍怀中,她抬起头,露出一双惊恐朦胧的杏眼,指着后方被掀开盖头的牌位,泫然欲泣。
“救命阿衍哥哥!”
“我是宣和啊!”
宁长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容衍生母牌位的右下首矗立着一张古旧的牌位,盖着它的红布已被掀落在地,上面用朱漆写着被供奉人的名讳:吾妹宣和。
开府以后,容衍便将自己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宁长风随着他布置,从未过问,竟不知祠堂里还留了这么一张牌位。
因她这两句话,容衍指尖的劲气尽数化为乌有,脸色变得煞白,连小姑娘扑过来抱住他腰都竟未察觉。
宁长风大步走过去,一把拉开他们,挡在小姑娘面前,语气不善:“你不是安国公带来的小女儿么,躲这里作甚?”
他语气严厉,小姑娘被他吓得一抖,噙着泪眼道:“我,我迷路了,误入此处——”
目光却越过他定定地瞧着身后失魂落魄的容衍,咬着嘴唇小声求助:“阿衍哥哥你怎么不帮我呀——”
前堂与后院差着十万八千里,何况白日里府上处处有侍从可以询问,断不至于夜深了还徘徊在别人家的祠堂里。
谎言未免太过拙劣。
宁长风用力攥了攥掌心里逐渐变得僵硬的手,让闻声赶来的护卫将她送回去。
小姑娘却不依,一口一个哥哥地喊,容衍才要回头,被一记手刀劈晕了。
宁长风扶着昏迷的容衍,掌心在他后背摸到一把濡湿的汗,声线顷刻便冷了。
“带走!”
*
往事如浮光掠影,一幕一幕闪现在脑海,容衍头疼欲裂地坐起,脸色阴沉可怖。
宁长风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他坐在床头,薄唇绷成一道直线,等着对方的质问。
那名自称宣和的小姑娘显而易见对他很重要,只需叫几声哥哥便能动摇他的心神,他却擅自打晕了他,将那姑娘送走了。
他心中不快,没注意到容衍墨黑如渊般的眼眸落在他身上时被映亮不少,只是脸色仍然可怕。
宁长风等了半天未开口,便先道:“那姑娘我已着人送回安国公府——”
话音未落整个人都被大力拥进怀里,容衍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沙哑声线中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和后怕。
他说:“长风,我只有你了。”
宁长风捕捉到了那丝藏得很深的情绪,心一下就软了,想自己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不由抬手抚了抚他的脊背:“我在,我会一直在。”
他的嗓音永远沉稳有力,给人安心的力量。
容衍闻着他身上传来的熟悉冷冽雪松香,震荡的心神逐渐归位,他将自己拉开些许,贴了贴宁长风的脸,轻声道:“抱歉,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便没有和你提起。”
“宣和早已死去多年,我……有负于她。”
宁长风低低“嗯”了一声,等他的下文,却听到房门被叩响,落无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主人,安国公于今晨被发现自焚于护国寺禅室内,什么都没留下,那位自称宣和公主的小姑娘送回去无人认识,属下便将她带了回来,请主人处置。”
……
“我就是宣和呀,阿衍哥哥怎么不认识我啦?”宣和睁着杏眼,撩起衣袖露出细白的手腕,给他看那上面的疤痕。
“父皇放大狼狗咬你,我替你挡着被咬了一口还记得吗?”
“还有还有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蜷缩在御花园的假山洞里,身上都烂了,好多苍蝇围着你,我偷偷给你带的药呀!”
他指着手指上一道小伤疤,那是为了给容衍弄伤药偷偷划出来的。
这姑娘话还挺多,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她与容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都倒了个干净,连御花园何处有座假山,何处置了一水景都一清二楚。
处处对得上。
唯独问她昨日以安国公女儿身份随同赴宴之事一概不知。
宁长风在一旁看着,冷不丁问道:“如今是什么年号?”
宣和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仁宗二十一年啊,你哪位,活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仁宗是先帝在时的年号,距今已过去十年,如今是景泰元年。
这位姑娘才是真不知今夕何夕了。
莫不是身穿了……
隐约嗅到熟悉味道的宁长风偷偷瞥眼,就见容衍朝他极轻地摇了摇头,上前握住他手,对宣和道:“此是我夫郎,你理应也唤他哥哥。”
宣和瞪圆了一双杏眼,目光不可置信地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扫来扫去,不禁道:“阿衍哥哥,你不是最厌恶别人——”
碰触你么?
她话未说完就被容衍打断,命下人替她收拾出一间院子暂住,自己则带着宁长风迅速出了府门,直奔护国寺而去。
此时正是晌午,安国公在寺内自焚乃是大事,朝廷迅速派人包围寺庙,驱逐香客,容衍亮了首辅的腰牌,得以进入。
韩风行捧着被烧成灰的安国公自寺内走出,神情悲恸。
容衍向他手中的骨灰坛行了一礼,道:“节哀。”
随即与宁长风一道越过封锁,走入后山禅院。
仁宗年间,安国公被送往羌族为质,十五年得归,后遂诚心礼佛,一年中有半载都住在这后山的禅室里,家中仅有韩风行一独子,是已逝夫郎所生,此后再未续弦。
这也是宁长风昨日见他带来一女儿赴宴心中觉得奇怪之因。
提起此事,容衍还向他说过一二。
这安国公被送去为质时才娶了夫郎,岳家泰山正是赵怀仁,眼见女婿被送去羌族已成弃子,便逼着自家哥儿二嫁,怎知那夫郎性烈,生下孩子后便自缢而死。
自此韩松便恨上了赵家,凡是和赵怀仁作对之事他必要掺上一脚,若无他助力,容衍恐怕不能那么快扳倒赵氏一党。
赵怀仁在狱中是被他亲手吊死的,和他死去的夫郎一模一样。
如今大仇得报,韩松无有遗憾,寻死倒不是说不过去,可为何偏偏前一夜要往他府上送个肖似前朝公主的女子……
他想告诉他什么?
禅室被烧空,乌黑的梁柱倒塌下来,到处都是断裂的木头和书架,伴随着呛人的烟味,也不知韩风行是怎么辨认出骨灰和草木灰,并装在坛子里带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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