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诚相待……他怎么敢露出真实面目?
那一定是恶鬼獠牙,满面狰狞,宁长风那么正直的人,会嫌恶他的吧。
不过宁长风也就那么一说,没有非要拉着容衍讲他的过去史的意思,两人很快聊起了屋里酿的松梅酒,檐下挂着的风干鹿肉,以及即将到来的除夕。
风声虽大,却吹不散人心暖融。
有人踏着轻松步伐回家过年,就有人脚步沉重,仓皇奔逃。
自被放回来后,宁荣回村一路上备受白眼与指责,更有甚者当面朝他啐唾沫,骂一声丧尽良心的白眼狼,天打雷劈的不孝子,再“砰”地将门关上,他像只过街老鼠一般回到空荡荡的家中,放眼望去满是萧条破败,往日父母疼爱,村民赞扬的场景犹在眼前,如今却落得个家徒四壁,人人喊打的地步。
他怎敢在村里继续住下去?
于是当夜收拾了细软出村,一路经过鹿鸣镇直奔外头而去,连头也不曾回。
距离金平城一里之遥的长亭内,今日当值的官吏正驱赶着躺在亭下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一个个面黄肌瘦,被驱赶得到处乱跑,有几个跪下央求道:“求求您了官爷,我们无处可去,您就大人有大量允我们在这歇一夜罢。”
说着便磕头如捣蒜。
那小吏一听笑了,甩了甩手上的鞭子:“嘿,这是只歇一夜的事儿吗!你们这群流民,家中既无田产房屋,手里又无路引文书,那可是实打实的黑户……快走快走,若是叫哪个出城的贵人老爷们看到了,当心拘了你们下到大牢里去!”
说着一挥鞭子抽在其中一人背上,当即便将他们抽得鬼哭狼嚎,四散逃开。
“城东头山腰子边有个破庙,上那待着去吧。”许是于心不忍,那小吏转了转手腕,对着逃开的背影高声喊道。
转身便是一句叹息:“唉,世道艰难啊。”
宁荣混在这群人里,他背上也挨了一鞭子,火辣辣地疼。但他已经麻木了,跟着人群找到破庙,寒冬腊月,七八个人张罗着生起火,冻僵的手指这才暖和,围在一堆唉声叹气。
这群人都是离阳县逃难而来的难民,今年他们县里闹了虫灾,粮食本就产量少,朝廷又提高了粮食税,县太爷半点情面都不讲,交不起税的便派官差冲进家里,有什么搬什么,甚至连几岁大的女童都牵走买卖,这些人被逼得没法,便相约着逃了出来。
可逃出来又有何用,照样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们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互相颇为熟稔,只见一个妇人从包袱里拿出两张饼在火上烤了烤,与同乡分着吃。
宁荣坐在最角落里,盯着那张饼子咽了咽口水。
他已经很久没吃东西了。
但对方人多势众,他不敢靠近,更不敢上前讨要吃食。
这时,他的衣袖被拉了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响起,怯生生地:“你要吃吗?我分你一点。”
宁荣低头,一个瘦叽叽的女孩手里拿着一小片烤饼递到他面前。
那女孩约莫七八岁,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望向他的眼神带点怯弱。见他不动,便把拿着烤饼的手又往前伸了伸。
食物的香味在鼻端萦绕,宁荣再也忍不住接过去狂塞起来。
“咳,咳——”因吃得太急,烤饼又太硬卡在了喉咙里,他剧烈地咳嗽着,却仍然拼命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
“哎哟别噎死了,来喝口水。”最初那个分饼的妇人连忙喂他喝了口水。
就着水的滋润,宁荣终于把喉咙里的饼咽下去,他死死捏着剩下的饼,突然蜷起身子痛哭起来。
他一哭,那妇人也像是被触动了伤心事,反手抹了把眼泪:“都是可怜人。”
哭过之后,宁荣假造了一个来历,称自己家中被恶霸地主占去良田,父母被逼自缢身亡,自己则逃难来了府城,本想寻一份事做,谁想被阻拦在了城门外。
那妇人一听说他会写字,便央求他写一封家书。宁荣为难道:“这——没有笔墨纸砚,如何下笔?”
“能写的,能写的!”那妇人一叠声道。
她左右张望一会,去火堆里取了根细木枝浇灭,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布包,层叠翻开,里头叠放着一小摞泛黄的草纸。
“原是置办了给我儿习字用的,可怜他死在了家中。”妇人说着又抹了抹泪。
宁荣从未用木炭枝写过字。
他家虽不富裕,但只要是读书宁大壮夫妇都是铆足了劲供他,他日常练习的纸更不是这种泛黄的粗草纸,而是雪白的宣纸,笔墨沾上去很好看。
他按照妇人的口述,替她完成了这封简陋的家书。
“谢谢你啊小伙子,来日我想办法托人送到西北,也好教我那从军的夫君不要担心。”妇人珍而重之地将写满字的草纸收好,对着宁荣千恩万谢。
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帮我也写一封吧……”
因着这个忙,大家对他熟悉许多,不仅分给他吃的,还带着他去乞讨。
府城进不去,他们便去周边的县城,集镇,这些地方没有金平城卡得严,只要躲得好便不会有官府的人来驱赶,若是运气好了,有时还能吃个热馒头呢。
宁荣跟着他们辗转在附近县镇乞食为生,渐渐地也习惯了。
*
过了年日子便飞快,又是一年春三月。
今年的天格外冷,一整个冬没下雪,眼瞅着春天快到了,这天气倒是冻得很,西风也没停过,呼呼地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几日怕是要下雪了。
宁长风看了看天色,取了昨日猎到的几只野兔,关门落锁,往山下而去。
远远地看到一对双生子在里正院子里舞枪弄棒,见到宁长风连忙收了势飞奔过来,像模像样地冲他抱拳:“师父,您来看我们啦!”
自打上次双生子离家出走被找到后,宁发林终于松了口,同意他们拜宁长风为师,学些拳脚功夫。
宁长风倒无所谓,顺手的事。指点了他们几招后才来到里屋,将兔子放下。
“来婶子这还带什么东西?快拿回去吧。”玉婶自然是不接的,一叠声将东西往外推。
别说家琪家旺受他指点都没收束脩,再拿宁长风的可怎么使得。
见推脱不过,玉婶赶紧从房间里拿出一小盒松子糖来:“这个给景泰蓝吃。”
宁长风把野兔搁在桌子上,推回了她手里的糖,笑着说道:“那小子就会馋嘴,上次哄着家琪家旺把一盒子的糖都给他吃了,我罚他这个月都不准吃糖。”
话说到这份上,玉婶也知道他是真心实意带东西给他们老俩口吃,便道:“那成,我也不客气了,锅里煮着饭呢,要不吃了饭再走?”
宁长风边摆手边往外走:“不了,他们在镇上等我呢。”
“师父,下回可还要来啊!”双生子追出来喊道:“我们还要学您的招式呢!”
“行,下回来。”
出了村子,宁长风运起轻功,不过须臾便到了镇上。
他先是去镇上相熟的酒楼,让掌柜的派人上山把这一茬饲养的山羊给牵走,又去买了些熟食,这才拎着回了书铺。
店门口有人搭了梯子在擦拭“雁回书铺”的招牌,看到宁长风过来便停下手,拘束地打了声招呼。
那是个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骨架偏小,站起来才到他肩膀高,五官清秀,只是嗓子据说小时候被开水烫坏了,开口便是一股子粗哑难听的味道。
今春开张的第一天,宁长风便在店门口捡到了衣衫破烂的他,原是隔壁县逃难出来的,饿得受不住了才在檐下歇一晚,见他实在可怜,宁长风和容衍便商量了一下,将他留在店里干些打扫的活。
因他姓落,自称在家排行老大,大家便叫他落大。
“落大,那牌子都快给你擦包浆了,下来歇会吧,我带了点卤味,来给大伙分一分。”宁长风把手里的熟食递给他道。
落大白净的面皮上浮起两片薄红,接过卤味鞠躬道:“谢,谢谢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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