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君莫惜金缕衣(130)
周鼎华陡然失色,一时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炸开了似的剧痛,想也不想,手中宝剑疾射而出,似一道银芒划破一室昏暗,堪堪截住缕衣的剑势。
缕衣久病气力不济,被周鼎华的剑气一冲,跌倒在地,手中腾蛟剑脱手飞出,落在数丈之外,没能像预想的那样刺穿自己的心口。
“当啷”一声,飞龙宝剑坠落在地,周鼎华身影一掠而过,猛然揪住缕衣的领口。
“你做什么!”周鼎华声色俱厉,却没留意自己抓着缕衣的手在微颤。
缕衣急促的喘息几声,抬手擦去唇角血迹,待气息渐缓,仰起头看着周鼎华额上冷汗,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仿佛是被这声低叹惊醒,周鼎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陡然撤手。缕衣没了支撑,颓然倒在地上喘息。
“为什么不杀我?”缕衣问周鼎华“你不杀我便罢了,我还欠你的这条命,你为何还要阻止?”
周鼎华咬了一下舌头,疼痛让他恢复了一点神智:“金缕衣,在踏进这座大殿那一刻,我就下定决心放过彼此了。你说的没错,你应该怨恨我的。”周鼎华这句话说得十分凝重,尾音悠长不绝,一点一滴渗透到缕衣心上,如同起出了一直扎在缕衣心底的那根刺,疼痛难当,却也有种解脱般的快意。
“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甘久为人下,乱臣枭雄也罢,千古名臣也罢,总该横刀立马,叱咤风云。”周鼎华一字一顿,重复着之前缕衣说给他的话,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逼出来的, “爱本应是相互成就,无论因为什么缘故,我毕竟束缚了你的野心和志向,虽然本意从未想以深宫妇人待你,可总归是委屈了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
周鼎华有些说不下去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简直费尽了全部心血,耗尽了全身力气,才能说出这番话。
“可你也伤我至深!我片刻都不能忘记,洛水河畔你毫不留恋的背叛逃离,困狼谷里你断情绝义的冰冷一箭,十年辗转间你层出不穷的暗算追杀。你对着轩辕宸那等凶蛮之辈忍辱俯首,任用牟一苇白羽清那等心怀叵测之徒,就是为了不和我在一起吗,金缕衣?”
周鼎华哽住了喉咙,呼吸中都是让人窒息的压抑:“金缕衣,我恨你,让我煎熬了整整十年的耻辱和痛楚,统统都是拜你所赐,我恨不能食尽你的血肉,拆开你的骨骼,一口一口把你嚼碎了咽下去!可,不管你信不信,连理树下的誓言,都是真的,我也是真的爱过你……”
周鼎华仰起面孔,生生将满腹凄凉苦楚逼回眼眶:“社稷也好,情意也罢,包括你的性命,皆是你欠我的,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也是因我而起……”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鼎华竭力让自己不要过于失态:“是我最初种下了因,才有今日之苦果,你虽罪孽深重,可我……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我放你走,就当是……救赎我的过错吧……”
缕衣心内止不住的颤抖着,他没有想到,穷碧湖边自己吐露的痛苦,一字一句都被周鼎华记在了心里,这个高傲自矜的帝王,本应恨他至深,却在今时今日说出这样一番反省的话。
半晌,缕衣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周鼎华,你不是我,你没有经历过那样无力反抗的绝望,所以,你并不懂我的痛苦。”
“你以为,一臂残缺,江山颠覆,尊严沦丧,就已经走投无路,绝望至极吗?不,那不是最痛苦的,”缕衣苦涩的笑了笑,“我的身世来历,你早就清清楚楚,那样卑微至极的出身,若是认命,大约早就被欺、凌致死了。我能有今天,靠的是我自己在尸山血海里拼死杀出的生路,为了出人头地,任何手段,光明也好卑鄙也罢,我都不会介意去使用。你是天之骄子,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卑微到尘埃里的滋味,不可能体会过那样拼尽一切想要改变处境的感受……”
缕衣的目光凝固在周鼎华的面庞上,“其实最初,我以为你对我不过一时新鲜,并未在意,直到你在我母亲墓前发誓要守护我的时候,我才相信你竟然真的动了心。你知道我确定你的感情之时,想的是什么吗?不是受宠若惊,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周鼎华的心仿佛被狠狠蜇了一下,然而他还是选择了听缕衣继续讲下去。
“以前总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只要我努力,就能凭本事取得。然而面对君王之爱,却是我第一次觉得绝望。你也清楚,男儿有志,当横扫六合,建不世之功业,本来我可以凭借才能一展宏图的,怎么会甘愿成为依附帝王的娈宠之流?你的感情席卷而来,我不是不能逃,可若是就此逃离,一身抱负从何施展,之前百般努力岂不付诸东流?别说什么我若不愿大可拒之,周鼎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步步为营斩断了我所有的退路,让我除了接受你的感情别无选择,我身不由己,能拒绝什么?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你是帝王,喜欢上谁就可以肆意妄为,我出身卑微,就连自己的爱情都无法自主,凭什么!
既然我摆脱不了你的爱情,就只能利用你的爱情,既然我地位卑微只能任你宰割,那我何不试着推翻你,也尝尝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呢?周鼎华,是你自己送上门来,怪不得我!”
缕衣的声音夹杂着极度的痛苦和哽咽,听起来含混不清,其中的恨意却让周鼎华从脊椎里窜起战栗的寒意。
“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势不如你,暂且隐忍。你借我之手镇压杨党,陷我于孤立,我忍;你逼着林瑾远嫁荆越,让她与我天人永隔,我忍;你处心积虑的算计我的感情,让我投入你的怀抱,我忍;你罢免我的官职,一点一点清除我的势力,我忍;可是你在洛水设下鸿门宴,要取我性命,我实在是忍无可忍。
你知不知道,当时白羽清告诉我你要杀我,我是何等伤心欲绝?想不到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听了你这么多年柔情蜜语,甚至有那么一时半刻,我会觉得我的意志动摇过,可是你,这个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的人,还是毫不留情的要杀了我!这一次,我甚至比上一次更绝望。
在困狼谷,我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杀了你,你恨我背叛你,一箭斩断了彼此牵连,何不想想你带给我的伤害,何止百倍千倍!”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缕衣的情绪越来越激动,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咳得脸都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
“然而我还是后悔了,射出那一箭我……我就后悔了。”让孤高自许的缕衣承认这些很是艰难,他顿了顿,还是继续说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确实从来没有在箭镞上涂过毒、药,事后我才知道那是轩辕宸所为。后来若不是遇到雪崩,我当时就能救回你了……
我以为你已经葬身在困狼谷,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你还活着……
这十年,你觉得你颠沛流离,一无所有,惶惶如丧家之犬,可你并不知道,我也并不比你好过。
我以为我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足够狠硬的心肠去面对你的死亡,可是我错了,你的死讯让我被绝望彻底吞没了,心里有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火,仿佛要把自己燃烧殆尽。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给我种下了心魔,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因为我做什么都无法让你复活,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就剩下为你复仇了。我集全国之力,出兵覆灭西秦,又扶持轩辕宇取代轩辕宸,终于把轩辕宸也送进了地狱。我要杀尽这天下的人为你陪葬,当年在困狼谷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周鼎华沉默着,站在缕衣面前一动不动的盯着他,就这么盯了好一会儿,突然哑着嗓子开了口:“你知道吗,这十年来我所背负的绝望和痛苦,若没有回来复仇的信念在支撑着,早就把我压垮了。我放你走,是因为你说得对,是我错待于你,负你在先,何况背负在心头十年的仇恨,确实太沉重了,我真的累了,只想彼此和解,不想再相互折磨下去,放你一条生路又何妨?
我并不想取你性命,你没必要再这样掩饰。你的言辞是够凄婉动人,却何曾真的放过我?就算明知我还活着,你对我杀戮的指令却从来没有停止过,牟一苇、飞羽令,层出不穷,到现在夏钧雷还因为飞羽令的刺杀昏迷不醒!不仅如此,到现在你还是口口声声诛心之言,殊不知西秦北夏固然害我,可这世上伤我至深之人,是你金缕衣!”
“不错”金缕衣点头承认“伤你至深的人,不是西秦北夏,是我。但明人不做暗事,事到如今,我何必欺骗你,我是真的从没有派人追杀过你,是牟一苇和白羽清自作主张私自为之,我并不知道你还在世,否则又怎么会不理世事,镇日折磨自己。直到傅悠突然出逃,我察觉蹊跷,暗中派卫彰探查,才惊觉你竟然躲过了天崩地裂的雪崩,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沉重的欢喜过,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就意味着……我犯下的错,还有机会救赎。”
缕衣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来,只是勉力向角落挪动了几步,离着周鼎华更远了些。他把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声音听起来竟然有几分少年时的清脆开怀,“我对牟一苇下了死命,不许他伤害你分毫,不然你以为你会这么顺利的长驱直入神京吗,我欠你的江山,会还给你;伤害过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如今江山已经双手奉上,伤害过你的人,也只有我这个罪魁祸首还苟延残喘于世了……”
周鼎华刹那间僵立在那里,死死盯着金缕衣,心里笼罩了一片不祥的阴霾。
缕衣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周鼎华,双目迸发出明亮的光芒,仿佛在死气沉沉的躯壳里注入了还魂的灵气,让缕衣显现出从未有过的灿烂和鲜活。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笑意:“我没想到,到了今时今日这般田地,你竟还愿意留我一线生机,竟还会反省过往种种,我从来没有如此确信过,你是真的爱过我。金缕衣一生跌宕起伏,却未曾做过什么善事,一苇、白羽清、瑾儿、阿璃……一个个因我惨死,东篱被我囚禁了十年,你更因为我活的生不如死,我害了那么多条性命,手上沾了那么多鲜血,做了一辈子孽,本该堕入无间地狱的,想不到还能得你真心以待,周鼎华,我很开心。”
缕衣脸上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隐隐带出些许歉意:“我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就算你今日放过我,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从没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如今命不久矣,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这条残命还给你,过往罪孽一笔勾销,你也好对天下有个交代。从此以后,就将关于我的记忆彻底抹去吧,周鼎华,保重!”不等周鼎华反应,缕衣微微吸了口气,猛地捡起不知何时挪到身边的飞龙剑,贯穿了自己的胸口……
噗的一声。
鲜血飞溅三尺,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满眼的红色,鲜烈炙热的仿佛能把人的眼睛生生灼伤。
缕衣缓缓的向后栽倒,他似乎看见周鼎华疯了一般冲到他身边,他的面孔模糊一片,可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哽咽却很清晰的钻入耳中。他知道他的身体被周鼎华拥住了,面孔被紧紧地压在他烫热的胸口上,那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又好像有一股冰泉在奔涌。缕衣慢慢抬起手,摸索着去抚摸周鼎华的脸庞,却被周鼎华捉住手狠狠的捂在自己汩汩流血的胸口上……
缕衣忍不住牵了牵嘴角,他怀着必死之心刺出这一剑,心口破了一个大洞,已经回天乏术,捂住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