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27)
“嗯?”
海语晃了晃脑袋,雪白的绸缎攒成的花朵装饰在鬓边也跟着颤了颤:“你瞧,拿你身上那件的边角料做的,好看吗?”
海连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说是出来转转,其实海连也想不到什么好去处,小时候他常带妹妹去安万那区的小巷里看流浪的东州艺人变戏法,回家的路上再一人买一块甜糕吃,但现在海语已经是半大的姑娘了,总不能还看些小孩子的玩意。他拉着海语在倒影河畔漫无目的地散步,话题也零零碎碎地铺张开去:“王女殿下对你好吗?有没有人欺负你?”
“没有,大家都对我很好。”海语说,“没人欺负我。”
“如果有什么贵族佬敢对你动手动脚,你就告诉我。”
海语扑哧笑了:“你又要去揍人吗?我记得以前瘦猴抢了我的风车,你把他快打成了胖猴。”
海连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他没有对海语说起他在黑拳场为她报了仇的事。他知道妹妹并不是那么脆弱的女孩,但这道已经结痂的伤口他希望永远不要提及,也永远都不要去碰触。
“跟我说说垂芷庭吧,”海连岔开了话题,“让我也涨涨见识。”
“垂芷庭有什么好说的,就是个普通的园子呀,有花有草有宫殿,夏天的时候蚊虫多得烦死人,怎么熏都熏不干净。”海语努力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有了!哥你知道吗,垂芷庭里有一栋三层小楼,里面全都是书,我第一次进去的时候都看呆了!王女殿下见我喜欢这里,就说她来教我认字,现在我已经能看得懂第一层楼里所有的书本了,里面有讲古人的,也有讲现在的人的。至于第二层的书嘛……上面的字我倒是都会认,但是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第三层上了锁,只有王女殿下能进去。她说等我什么时候看得懂第二层楼的书了,我就能当上缇苏的大书记官,到时候就是我来养你啦。”
海连摇头失笑道:“我不用你来养。”
“我说认真的,”海语皱起眉,“我知道你赚的是什么钱,是拿命换的钱,对吗?你和老夫人他们老把我当小孩子,什么都瞒着我,其实我早就——”
“那边有人在拉琴,去听听吧。”海连打断了少女的话,不由分说地向前走去。海语知道兄长是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她眉眼微微一黯,随即还是重新扬起笑容,跟了过去。
富人有富人的宴饮享受,平民也有平民的歌舞娱乐,缇苏的茶琴手和草原上的游歌者一样,是四荒里的一绝,只要茶琴一响,四面八方的人都会被吸引过来。从前在琥珀广场上从早到晚都有茶琴的悠扬旋律不绝,甚至还有比拼技艺的对打擂台,自从阿巴勒登基后,琥珀广场便不许安万那区的人踏入,这些叮叮咚咚的乐符无处可去,便如同妆点在灰白楼宇间的绚烂花朵,落在了沾满泥巴的街头巷尾中。
二人来到乐声来源处时正值一曲毕,围成圆圈的跳舞的男女们四散开去,等待下一首曲子,硬币和花朵纷纷落在琴手面前,似一阵银红交错的花雨。年迈的琴手道了声谢,重新校了校弦,拨响了第一声。
——那是谁的白帆,谁的炮台,谁的大船货物满载?
“是我们的船长巴里奈!”人们齐声高唱。
“还会跳吗?”海连问道。
“当然会!”海语朝他得意一笑,牵起裙角轻巧地一个侧身,便混入了欢乐的人群中。
——码头上的姑娘,等了六个月,她的爱人终于归来。
人们的和唱或高或低,从不在调上,但并不妨碍他们脚下踏出的舞步,这些舞步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只是旋转,蹦跳,让河岸边的泥点子像画师手中的颜料,在每个人的裤腿上涂抹出不同的花样。
“你不来吗?”女孩朝他招手,手腕上束着的丝带也跟着飞舞不停。
“就来。”海连卷起了袖子。
——他们第一天亲吻,第二天结婚,第三天的白帆高高升起,我们的船长又要离开。
——姑娘问船长,我是嫁给了你,还是嫁给了大海?
海连转了个圈,来到下一个舞伴的身边,他才要握住对方的手,忽然一愣。
这只手他很熟悉,手臂上还有他两个月前划开的那道伤口,如今只剩一道浅浅印记,这只手曾在毒蜂号上牢牢制服过他,也曾为他斟过一杯好酒。
小海盗抬起脸,正对上那人亮如点漆的双眸:“……方停澜?”
——再见了陆地呀,再见了爱人呀!你若是思念我,就拨响你的琴,南风会送来给我听。
——只有船是不会回头的,巴里奈船长永不悔改!
“嘚啦啦,啦啦啦啦……”对方跟着哼完了接下来的一段,才微笑答道,“是我。”
41.
歌还没停,二人被人潮带着身不由己地继续跳着舞。
“你怎么在这?”
“路过,正好看到你了。”
海连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昂贵衣裳:“不去办你的正事?”
“已经办完了。”方停澜在小海盗面前撒谎成性,这种台词信手拈来。
好在海连也只是随口问问,他踩着节拍后退两步,脚尖在地面旋出一个坑洼后又一步向前:“你居然会跳这个。”
“我来缇苏前可准备了不少东西。”又是瞎扯,方停澜每天来往于各路牛鬼蛇神间,哪有空去准备这种下九流的东西,好在这舞蹈和歌曲实在简单,他天资本就顶尖,不过看了两眼便学得七七八八。
这句回答似乎让海连挺满意,他缓和了脸色不再说话,跟着方停澜又跳了一段,可在快要又一次交换舞伴时青年忽然一挑眉笑了:“哈,那你有准备这个么?”
说罢,小海盗没有去握下一个人的手掌,而是踏着步子独自来到了正中央,他朝茶琴手打了个响指,老人心领神会,按弦的手指高了一个八度,节奏也瞬间快了起来。
人群爆发出了欢呼声,所有人都渐渐停下了脚步,看向那名要打起擂台的年轻人。海连双手背在身后,在起哄的口哨和跑调的快歌中灵巧地挪腾,唯有脚下舞步叫人眼花缭乱——明明身上还罩着作家那件灰扑扑的外套,整个人却如同一只展开华丽尾翼的高傲孔雀。他矮身,旋转,目光却始终牢牢注视着方停澜,眼尾那一道刀痕像一枚锋利弯钩,几乎要将东州人的心魂从胸腔中血淋淋地勾出。
——再见了陆地呀,再见了爱人呀!你若是思念我,就拨响你的琴,南风会送来给我听。
方停澜的喉头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破肺腑。他听见了自己耳鸣的声音。
最后一个音符从茶琴手的指腹迸出,海连的双脚腾空,然后用力跺在了地面上,站定的刹那他猛地扬起头,冲方停澜龇牙道:“来吗?”
“……”方停澜嘴角噙着一丝无奈笑意,他双手扬起,“不了。”
“我投降啦。”他说。
第34章 本色
42.
掌声退去,乐曲止息,人群渐渐散开,海语也从环形的另一端蹦跳着走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
“在海上闲着没事,有个老水手教我的。”海连看了一眼她的裙摆上的泥点,“裙子脏了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回去洗洗就行,”海语的视线旁移,随即朝方停澜露出一个客气而友善的笑容,“您是……哥哥的朋友吗?”
“是。”
“是的。”
两人说得异口同声,方停澜不由得多看了海连一眼。
海语朝方停澜行了一礼:“那……您和哥哥一样叫我小语就好啦,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果然是兄妹。方停澜先前一瞥只觉得她面熟,如今细看下去,也仅仅是其实有些相肖而已。女孩五官并没有他哥哥那样仿佛一碰就碎的单薄,反倒有种东州人面上所罕见的秾艳,只是因为小时候营养不足,才总差了一分颜色,如今少女面色红润双眸明亮,假以时日,将来必定出落成个美人。
方停澜含笑回礼:“就叫我方——”
“行了,”海连打断了他的话,明显不愿让妹妹和方停澜多接触,他拉住海语的手腕,“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可是我……”
“就算在以前,这也是你回家的时候。”海连说。
海语看了看远方渐西的落日,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道:“我想吃桥头的那家馅饼,要加了萝卜泥的。”她顿了顿,还强调道,“很想很想。”
这个拖延理由还算讨巧,海连无奈:“那在这等着我。”他转头对方停澜道,“看好她,我马上回来。”
“放心吧。”方停澜笑着答应。
眼看着海连离开,方停澜便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抱歉,刚刚没介绍完就被你哥打断了,我姓方,你叫我方大哥吧。”
海语乖巧地应了一声,她看向男人,忽然眉头微微皱了皱:“方大哥,您也是刚从大剧场出来吗?”
方停澜一怔。海语继续道:“虽然淡了不少,但我还是闻得出来您身上的香味是贵宾包厢里才会有的味道,而且还带了一丝橙花和雪松的味道,这是王女殿下会熏的香,全久梦城独一份的——您就是王女殿下说的,那两位要来拜见的东州客人之一?”
方停澜有一时的哑然,他惊讶于少女的敏锐,于是收去了小觑的心,正色回答道,“是,我确实是那位陪南宏六皇子来拜见王女殿下的人。”
“那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海语矜持地仰起下颌,“请您谅解我会这样提问,因为哥哥太自信他的刀,所以才什么都不在乎,而我没有刀,所以要替他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