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76)
泰塔吹了声哨表示收到,海连松了口气,自己已经率先冲向了炮台。
原本坚不可摧的塔楼此时成了捉鳖的巨瓮,唯一的出口被海盗们堵死,那些能击沉船舰的大炮在敌人突袭到面前时只是一堆无用的铁块,逼仄的楼道内只有海连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惨叫声与血花一并绽放,在岛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莫亦人根本毫无陆地作战的经验,他们惊恐地看着恶鬼与夜幕一并降临,不过是略作抵抗便纷纷投降。
既然守军已经投降,海盗也并非要将莫亦人赶尽杀绝,毕竟他们的目的还是那艘即将靠岸的运金船。对面的护卫舰还在无知无觉地向岛上打着旗语,海盗们已嘻嘻哈哈地笑着,将火炮对准了护卫舰:“小心点,你要是把中间那艘船打沉了,老子就把你丢下去捞金子!”
“放心吧,沉不了!”
海连没有参与接下来的战斗,他正在处理胳膊上的伤口——纵是他身手绝顶,被子弹燎擦过的皮肤该流血也是照样流血。他刚咬着绷带打好了结,另一边的泰塔也已匆匆赶来,向他汇报道:“孩子们都没事,镣铐也帮他们取了。”
“问问他们家乡在哪,让人顺路送回去吧,”海连低声道,“如果是没了家的……就带过来,我送他们去小夜船坞。”
“行。”
泰塔去清点了一番人数,再过来时领了几个孩子,各种发色瞳色的都有:“这几个是没了家的。”
海连低头打量了他们一眼,男孩们衣衫褴褛,堆拥在一块瑟缩着,常年带着镣铐劳作的四肢上新伤叠着旧伤,让他恍惚想起红榴港里的童工们或许也是这副模样。其中一个黑发男孩似乎年纪稍大一点,还能强自镇定地将其他孩子护在身后,一双墨黑眼瞳紧张地注视着海连。
刺客忽然对他有了点兴趣:“你叫什么?”
“我叫……”
对方话未说完,只听接连数声巨响轰鸣,炮塔内的火炮轰出,在夜空中甩出一道长弧,直直命中了远方的护卫舰,庄园内爆发出一阵欢呼,海连在欢呼声中揉了揉耳朵,提高了声音:“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男孩也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回道,“我叫丁乐水!!”
海连眨了一下眼。
他感觉身体里有什么零件喀啦响了一声,就像龙容平时爱拼装的那些精妙仪器上的齿轮突然松动坠地。
既然丁乐水在这里,那方停澜人呢?
海连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听见了极远的一声枪响。这声枪响与方才的炮火声相比简直微不可闻,但却不啻一声炸雷轰鸣在他的鼓膜旁。
青年猛地推开人群向声音来源跑去,他一脚踹开大门,眼前的情景让他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他刚刚还在奇怪闹出这么大动静怎么不见罗谢岛上这位废物指挥官,如今就见到了。男人肥胖的身躯瘫倒在地,裤间一滩腥臊湿痕,和他心脏处的殷红痕迹正好呼应,那双如豆小眼还惊恐地圆睁着,看向那位原本说好是来密谈的大人物。
“大人物”站在桌旁,正将一封密信丢进灯台中燃尽,他自然听见了海连沉重的呼吸,他转过身,向来人点头问好:“恭喜阁下一切顺利,大获全胜。”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海连现在全明白了。
“您不也是一切顺利,大获全胜么。”海连嘴角一点点扬了上去,终于凝成一个无可挽回的灰败微笑,“方停澜,我应该称赞你真不愧是方停澜。”
“你说过的谎,连起来只怕能绕海岸线一圈。”
第87章 红笺
方停澜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
“哈。”海连轻飘飘地笑着,“你是没有骗我,外面确实是一艘运金船,这里确实有个叫丁乐水的男孩,但你并不是为这些东西而来。”
他并非傻子,却总是被面前这个人耍得团团转。避重就轻拿捏人心是这个人的拿手好戏,他早该想到一个旧部的后人如何能让南宏镇海公屈尊纡贵的跑来罗谢岛,但他仍然选择了再相信一次。
“你到底原本是要做什么的。”
“来与莫亦人谈一点事情。”
“那丁乐水他……”
“只是交易中的一点儿添头罢了。”方停澜深吸一口气,开口道,“你先别生气,我有事要——”
方停澜话未说完,海连便箭步向他冲去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男人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用力向后一搡,背脊撞上了木墙,本就不牢靠的房屋也为之一晃。
“方停澜,你把我,把我兄弟,把岛上这一堆人诓骗过来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帮你完成你的事业,现在还有脸跟我说让我别、生、气?!”
眼前的青年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瞳中的寒意如尖锥利刃,几乎要将他的身体钉出千百个血窟窿。方停澜似是不忍再直视地想要错开视线,然而胸口那只手便更用力一份,逼迫着他不许侧头,更像是要将他心脏剖出,好看看那肉块里是否还存有半分赤诚。
“如果我说出了真实目的,你会答应载我这一程吗?”
“我会直接把你扔进海里。”
“所以这原本就是个死局,海连。”方停澜喉头干涩,“我本无意要骗你,整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打算暗中完成。”这些原本早就在脑内过了一百遍的台词念出来时苍白无力,全没有他预想的温柔平缓,“我没料到你会来,但事已至此,我也在尽我所能的想与你双赢……”
海连脑子里嗡嗡作响,面前男人薄唇开合,他却一个字都难以听清。就像四年前对方能一边面不改色地承认从一开始自己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又一边还能向他伸手问他还要不要随他一起回东州一样。如今四年过去,他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双赢?
我赢了什么?
那艘破船?一夜的春宵?悬崖上的那个拥抱?
海连怔怔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攥住衣领的那只手骨节泛白,伤口因为过于用力而绽破,淡淡的红从绷带上透了出来。
方停澜的目光被血色刺痛,他的手虚抬了抬,却不敢去触碰对方的伤处,“海连,”事情已经到了死局,他还是要一字一字强调,“我知道我的解释你没有听进去,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向你们国君谏言,让缇苏停下与北宏之间的结交。”
“凭什么?”
男人垂下眼睛:“凭我喜欢你。”
“四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
方停澜不说话了。
“这就是你的喜欢,方停澜。”
“你从来都是这样,一边理直气壮地说着喜欢,说着保护之类的狗屁漂亮话,一边坦然地利用我。”海连咽喉里呛出一声刺耳冷笑,“你从来都是……骄傲自负得让我恶心。”
失了护卫舰的运金船早已投降,孤零零地在海面上立起了白旗,海盗们大笑着将庄园搜刮干净,正在码头等着各家的船接他们前去分赃,所有人都得偿所愿,全赢。
“我跟你不一样,方停澜。当年看在你为我挡了一枪的份上,我没有杀你;现在我也会看在你刚刚悬崖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亦不会杀你。”
指挥室中的海连终于放开了方停澜的衣领,他往后退了一步,“只是方大人,算我求你。”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红笺,在他面前一撕为二。红笺与他最后的字眼一起落地。
“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码头上的泰塔将俘虏和孩子们都收押上了船,突然发现自家船长还在指挥室里,他刚想来找人,便发现海连已向黑鲛号走来,他连忙迎上去:“虽然莫亦人已经投降,但这里毕竟有炮台,我觉得不能把他们放在这里,我打算丢去梅塔黎角旁边的鲨牙岛上,之后随便他们去哪……”
“你安排就好。”
“行。对了,”泰塔看向海连身侧,“那位镇海公呢,不跟咱们一块上船吗?”
“他死了。”海连生硬地回答。
大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头往指挥室看去,隔着夜色,他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就站在门口。
这不是还活著吗?
男人吞了口唾沫,又看了眼一旁的船长,他缩缩脖子,决定什么都不问比较好。
13.
方停澜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他的小海盗可以冲动地随心所欲,他不行。
已成一具冷尸的废物指挥官半个小时前哆哆嗦嗦地告诉了他北宏准备与莫亦联合封锁天堑海峡,这消息对南宏其实无关紧要,但对缇苏却极致命——只是盛怒之下的海连根本听不进去。
男人一动不动地僵立在原地,脑中思绪却在飞转不停。丁乐水跟在小朋友身边我很放心,不过打听寒音令的事得稍微放放了,估计还再赔一艘运金船给他才能消气;秦家人有周不疑盯着,就算稍微闹出点风浪也能很快平息;或许趁着机会还可以再联系一次南境的线人,让他们多放两个人在垂芷庭和西莫纳那边,法卢科这个废物,怎么连这种封港的大事都打听不到……
是的,他现在应该立刻冲出去,随便想一套什么说辞,无论是糊弄谁也好,他都必须要离开这里赶回东州,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自己这位镇海公处理。
但地上破碎的红笺不偏不倚地扎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将视线从上面移开。
我是矫情,他就是幼稚。
就算给他写了这种东西,他大概也什么都不会懂。男人闭了闭眼,长叹了一口气,终于绕过已经干涸的血泊,将碎纸捡了起来。
纸是找人从泰燕定制的鸳鸯同心笺,他父母当年用的也是这张纸。自己原本书写在上面的墨字氤氲在微茫夜色里辨认不清,他不得不将它放在灯台下一一拼齐,而当烛火照耀在上面的刹那,方停澜瞳孔骤然惊缩,像是迎面吃了一记重拳一般头昏脑涨,呼吸瞬间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