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67)
“死了?!”弗洛惊得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这不可能,他怎么会死!”
“是人就会死。”对方没空理会弗洛的震惊,他的注意力全在窗外,当年轻人看见夜色中远处云中淑女号那根八丈高的桅杆时,他目光微顿,“快到了是吗?”
说罢,他也不等弗洛回答,继续道:“我奉劝你一句,我要是你,我现在就带着弟弟回家,把大门锁紧,今夜发生什么事全都当一场梦。”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手指已经勾开了门锁,下一秒,车厢内便只剩下两人。
马车还在向前行驶,兄弟俩目瞪口呆地面面相觑。若不是对面的座位上尚有余温,两人几乎都要以为刚刚的一场挟持从未发生过。
“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弗洛怔怔地向窗外望去,茫茫夜色中似乎有一只黑猫窜进了巷道。
——她在奔跑。绸裙落在了地上,鬓边的红花从乌黑的发丝中飘落(奥布里安备注:可以抛给观众),水晶的首饰撞在一起,像急促敲击的小铃铛。
——跑呀,快呀。
海连在逃跑。或者说他这一路都在逃跑。
他没能见到西莫纳当初承诺的接应的人,后山的路已经被原本准备截杀琥珀王的军队封死,他像一只鼹鼠横穿了整片园林,如果不是半路撞见了弗洛的这辆马车,他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活着跑到山下。
左肋隐隐作痛,大概是从窗台摔下来时被落石砸中了骨头,海连咬了咬牙,视线死死咬住了那根伫立的桅杆。只要跑到那里,今夜所有的荒唐都可以结束。
按时间来算,我好像迟到了,但距离约定的时间只过了半刻钟而已,完全来得及。
方停澜看到他这样子估计会吓一跳吧,没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个狡猾的东州男人便会率先开口,说一堆“他才是最担惊受怕的那一个”之类的狗屁话,但是他一定会伸手过来拉住他……海连想着些有的没的,绕过了最后一个街角。
“方停澜?”
海连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眺了一眼海平面,也并未见到刚刚离港的帆船。整个玉兰港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这里只有海连一人。
刺客感觉左肋的疼痛在隐隐加剧。
他在空旷的玉兰港中转了一圈,终于在一座小木屋里发现了一位喝的醉醺醺的守夜人。海连捏住他的鼻子,男人的面皮没一会便涨成了紫红色,被迫看着眼前有些重影的陌生人。
“你是谁啊?”
“你见过一帮东州人和一艘红漆的船吗?就在这附近。”
“东州人?船?”
醉汉重复嘟囔了几遍,陡地恍然大悟,“噢我想起来了,有的有的!”他一抬手指向远方,“那船两个钟头前就开走啦!”
——不,我不相信,我们约定了在这里见面,他要带我远走高飞!他是爱我的!
——我的傻女儿呀,他从一开始就为了那箱财宝利用了你!
奥布里安在舞台下热泪盈眶,用力鼓掌:“完美的演出!”
第76章 谢幕
100.
两个小时前,那是海连刚刚抵达皇宫的时间,海连浑浑噩噩地向对方道了谢,没再理会守夜人的大呼小叫,转身向门外走去。他总觉得是不是哪里搞错了,但当他刚推开门的那一刻,看见从不远处齐齐指向他的火铳队时,青年的瞳孔中最后一丝亮光也熄灭了。
刺客微微歪了下头,模糊地笑了:“你们又在这里等了多久,两个小时吗?”
“你刺杀先国王,还意图潜逃,新君已下令将你就地格杀!”
“先国王?”海连摇了摇头,“我没有杀阿巴勒。”
“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区别吗?”对面洋洋得意的反问。
海连沉默片刻后答道:“没有。”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需要一把刀来暗杀国王,而无论这把刀最后是否沾血,都需要将它折断以结束整个剧本。刺客只是很多事情懒得去想,并不代表他蠢笨,所有的关窍在脑中梳理一遍后便尽数明晰。明明是初夏的天气,海连却觉得一阵阵齿冷。
他在对峙中缓缓抽出了匕首。在子弹从枪膛中飞出的刹那,刺客脚尖微旋,人如炮弹般弹射了出去。
既然所有人将他当做一把最锋利的刀,那他就应该有一把刀该有的样子。
旧王已死,新王于废墟中诞生。
这个消息尚未传至城中,人们还沉浸今日最后的在欢乐里,无暇抬头看一眼黑暗中缓缓聚集的厚重乌云,以及那轰然崩塌的金色宫墙:奥布里安于舞台上接受观众们的欢呼与掌声,他终于一举成名;水银拉着他的新情人滑进了广场人潮,在茶琴声中旋转起舞;阿克耷拉着嘴角,他还在心疼他白天遗失的钱袋。久梦之城中烟花声震耳欲聋,漫天流光。
而商海连在流光中厮杀。
他从未害怕死亡。在那个决定加入白虎帮的那个夜晚,头顶的那一轮弯月如断头的镰刀,已经割下了少年对死亡的一切恐惧。齐齐射出的子弹仅有一发击中了海连的左臂,更多的从他的衣角飞掠而过,噼里啪啦攒进了紧闭的木门中。膛线被堵,而刺客绝不会给他们清理的时间,他挥出了第一刀,用一蓬炸开的血雾将所有人拉进了这个漩涡之中。
明明体力早已在今夜的奔波中消耗见底,可本能却依旧能操纵着海连做出一切攻击的动作,他像是幽灵在暗夜中穿梭,用匕首,用拳头,甚至是头颅来击碎所有妄图接近他的敌人。长火铳在混乱中成了没用的摆设,每一个人都拿着刀。
可我究竟还在抵抗什么呢。海连想。
心肺剧烈鼓噪,每一次拧转身体时骨骼都会发出疲惫的抗议,脚下湿滞难行,左手已经彻底没法用了,侧腹也吃了一刀。笔直的放血线收不住这么多滚烫的鲜血,殷红顺着刀柄淹没了发白的指尖,将袖口一并浸得湿透。海连拖着步子,且战且退地来到了码头边上,他已到了强弩之末,对面所剩无几的人只要一枪就能结束掉他的性命,可没有一个人敢摸出火铳,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从深海爬出的凄厉恶鬼。
海连缓缓吐了口气,眼角余光扫到了木屋中缩头缩脑的守夜人。对方小心翼翼地围观着战场,注视海连的目光中满是不解,又带着一点担忧。唉,希望一会这帮人不要找这个老胖子的麻烦。刺客收回视线,重新抬起了匕首,对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做最后的最后一搏,几乎想要落荒而逃,却没想到青年却又一次向他们扬起了嘴角。
“我累了。”海连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第一滴雨和他一起没入水中。
允海之上波涛从未平息,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让海里想起了第一次被阿格丢进海里学游泳的时候。他到此时,才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好好道别,不管是父亲,师父,妹妹,上尉,还有……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海连只觉得苦涩浸漫全身。他明明已经累极了,身体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沉入海底,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那是他已经同样死在了大海中的父母。
阿爹,阿娘。他张嘴,咸涩涌入咽喉。
海藻缕缕拂过海连的额际,像是双亲给予他的温柔轻吻。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两双无形的手稳稳托住,缓缓上浮,当他浮出海面的刹那,胸腔几乎像是要炸开一样的剧痛,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吞下满口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重新爬上了岸。
他不知道这是向来无情的海神对他的悲悯,还是这天地间真有魂灵,但他知道他已重新活了一次。
海浪将他推离了玉兰港,送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前,倾盆的大雨让节日戛然而止,街上的彩灯与火烛尽数熄灭,人们纷纷赶回了自己的家中安歇。海连宛如一个酩酊醉汉,跌跌撞撞地游荡在陌生的大街上,伤口一直没有止血,深红色被雨水稀释,深深浅浅地全染在了衣裳上。他这模样,又怎么敢敲开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
模糊的视线中仅剩前方还有一豆灯火摇曳,海连像是个跋涉许久的旅人,执拗地向着他视线中的海市蜃楼缓缓走了过去。可这明明不过百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而当那盏灯火终于近在眼前时,又一道铁栅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海连抬头看了一眼,平时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越的高度此刻却高不可攀,他推了推铁栅门,纹丝不动。
青年苦笑一声,踉跄两步靠坐在了大门上,这一次,睡意终于能如他所愿地拥抱了他。
0.
泰燕城破的前一月,商海连被阿爹带着去了一座大大的宅邸,小孩一手拿着两只木雕小兔子,一手牵着阿爹,看什么都好奇。商未机将他安置在了偏厅,叮嘱道:“爹去和人商量事情,阿连在这里乖乖的。”
商海连乖乖答道:“好。”
泰燕城今年夏天格外的闷热,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城中压抑的气氛。哪怕此时已到了暮夏时节,坐不了片刻工夫就能汗湿了衣衫。男孩的小腿上被蚊虫新咬了个包,他挠了两下,又想起阿娘说会越挠越痒,只好捏着兔子涨红了脸,他无措地抬头,正好看见门口冒出的半个小脑袋。
“你是谁呀?”对方问他。
“我是阿连……”
“你是客人吗?”
海连点了点头。对方眨眨眼,腾地一下跳了出来,原来是个小哥哥。小哥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朝他伸手:“我叫停澜,我爹说他负责招待家里的大客人,我要负责小客人,所以你归我管,听懂了吗?”
“听懂了。”商海连又点了点头。
小哥哥很满意这个新客人:“你来的正好,我娘今天不在家,我偷偷派人买了酥月房的点心,再配上厨房做的山楂冰碗,都请你吃!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