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爵(91)
方停澜有一瞬的讶然,但被他迅速掩去:“我很尊敬您。”
“你并不尊敬我,”龙容道,“你从一开始就在平视我,而不是仰视。”
这下连微笑的伪装也没必要存在了,男人叹了口气:“好吧,你说对了,我确实不在乎你们缇苏什么血统高贵的人才有资格登上王位之类的狗屁传统,在我看来,这几十年来你们最英明的君王是你们最看不起的阿巴勒。”
“那你为什么要……”
“因为久梦城里有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的朋友。”
“他?”龙容怔了怔,似乎有什么东西如电光石火地从她脑中窜过,并迅速将曾经不经意的线索串联到了一起,王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你和他?!”
“是的,我和他。”方停澜坦然承认,“所以,您明白了么?”
“但是、但是这也太……”王女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呀!”
“这次我不会瞒着他了。”他道。
方停澜重新微笑起来,又一次示意龙容打开羊皮卷。她缓缓从头看起,表情随着视线的下移也越来越古怪,而看到最后时,王女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不能签。”她道。
“我知道,本来就不是让您签的。”方停澜答得坦然。
“这份条约如果记入史书,会笑掉所有人的大牙的。”
“史书里只会记载我如何慷慨解囊,高瞻远瞩,”男人声音清朗,字字如金,“从此之后两邦交好,共御外敌。”
“看在您的高瞻远瞩慷慨解囊的份上,我得提醒您一句。他的性格看起来像风一样,实际认定的事很难更改。”龙容弯起眼睛,“您没准会做一笔赔本买卖。”
“究竟是不是一笔赔本买卖,总得投资了才知道。”方停澜道。
交谈完毕,龙容重新将羊皮卷合好,向方停澜优雅颔首后告辞,她走到门口时回头问道:
“我替你去叫他进来?”
“那就有劳殿下……不,陛下了。”方停澜笑着向她行了一个缇苏觐见国王时的礼。
第103章 混乱
41.
在等待海连进门的这段时间里,方停澜又看了一封信,是从迟锦寄来的。
在信上周不疑言简意赅地汇报了一通目前南宏的情况,又骂方停澜居然将这堆没整理完的烂摊子丢给他收尾,最后表示如果再有下次,他就会狠宰一笔了。
“下次的生意当然归下次谈。”方停澜自语了一句。他听见木门被推开的声音后将信件折好放到一边,朝来人招了下手,“其实之前就想留你聊聊,但你中途提前离场,让我都没有了出言的时间。”
海连看了他一眼,将门关上,“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要跟你聊的。”
“真的吗?”方停澜反问道。此时屋内只有他们两人,他也不用再像面对缇苏人一样斯文守礼,男人闲闲倚坐在桌沿,撑在身侧的手指依次敲击桌面,发出一串清脆声响,“阁下可要把握机会,现在是我为数不多的会知无不言绝不隐瞒的时候。”
“……”海连抿起了嘴,他静了一会,才向前走了一步,“好吧,我确实有话要问你。”
“请讲。”
“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使臣告诉我,你打算用刚刚签下的那份条约作为交换来娶龙容,”青年从阴影中迈出,直来到了灯前,他注视着方停澜,“是真的吗?”
敲击的手指倏地停下,两人目光相接,不带任何爱恨与狎昵。
“不是,”方停澜否认道,男人眸光幽深,一字一句答得很慢,“我对一切用软弱的婚姻来维系的交易都不感兴趣,我另有野心。”
对方回答得如此直白,倒让海连有些措手不及,他张了张嘴,“那样最好。”
男人又翘起嘴角:“你难道希望我娶了你们的王女殿下?”
“当然不希望。”既然对方坦白,海连也绝不会拐弯抹角,“我觉得她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如果连自己选择爱人的权利也没有,我看这个皇族当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堤岸上梭网的渔女。而像你这种人,还是别祸害其他的好人了。”
“……!”方停澜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海连瞪他。
方停澜修长的手指掩住薄唇,狡黠眉眼里依旧是满溢的笑意,“……没什么,阁下请说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事是希望告诉我,久梦在我离开后都发生了什么。”海连摇了摇头,“龙容他们可以不管久梦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想将来要怎么补救怎么收复,但我不行。”
方停澜不动声色地长舒了口气,“太好了,这也正是我想要找你聊的事情。”
他在赌海连的性格里的那份永远吸引着他的东西,而他又赌赢了。
42.
“在缇苏出事前,我的人曾经去找过法卢科一次,告诉了他一些情报,也提醒了他一些事情。”方停澜说道这里时还状似委屈的拖了一下尾音,“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惜我那会还在罗谢岛上,而你又去了泰燕,事况紧急,只能转而求其次了。”
“那是你活该。”海连也拖了张椅子坐下,“后来呢。”
“后来他失踪了。”
海连脱口惊道:“失踪?!”
“是的。那天之后,再没有人见过这位治安官。”方停澜道。
※※※
一只脏兮兮的老鼠停在一只脚边嗅了嗅,仿佛在打量这是否是可以下口的食物。下一瞬,破了洞的靴尖便朝它踢了过来,老鼠发出一声畏惧的嘶鸣,敏捷地窜进了黑暗中。
新春的久梦城并不算太冷,埃利卡的胳膊上却因此起了一串的鸡皮疙瘩,他努力压抑住尖叫,往巷子的角落里又躲了躲。
那天马车倾翻之后,那群人朝着他们扔了火把,如果不是丁乐水将他从车厢里拖出来,只怕两人会就这样死在新年的第一天。
而今天已经是新年的第三天了。
马车被毁,车夫早不知所踪,大批面目模糊而又凶神恶煞的人们堵住了琥珀广场,别说出城了,如今他连回到玉兰街都做不到,只能和丁乐水一起在倒影桥附近徘徊躲藏。身上原本用东州锦缎裁制的衣裳早就丢进了臭水沟里,毕竟现在如果还敢穿着好衣裳在街上乱晃,那不啻是一个供人殴打的活靶子。
男孩听见头顶的交错的横梁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没准就是刚刚从他脚边过去的那只老鼠;也听见街道外面的醉汉在和泼妇争吵,下流的用词他甚至从未在书本上见过;他也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谁?”埃利卡猛地回头。
“是我呀。”
丁乐水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杂物钻了进来。那天的火焰将男孩的一截袖子烧没了,头发也燎短了两寸,像一巢鸟窝顶在脑门上,蜷曲干枯的发梢随着行动来回晃荡,他站在埃利卡面前,有些迟疑地把怀里的油纸包递给了他:“对不起,我只买到这么点吃的……”里面是两个尚带着余温的馅饼。
“就这个?!”埃利卡惊叫,“我那是一枚银扣,怎么可能只值两个破饼!”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只有这一家店还肯卖我吃的……”丁乐水又小小声地道歉,“而且我想省着一点用……”
“有什么好省的!你还打算长过这种鬼日子吗?”埃利卡气得直跳脚。
“那、那我明天多买点。”长期的奴役生活让男孩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错道歉,他又将馅饼往埃利卡那儿递了递,“你都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埃利卡哥哥。”
哥哥这个词仿佛魔咒一般,让埃利卡喉头一窒,滔天的怒意都被强压了下去。
埃利卡忿忿地抓过一个馅饼:“……谁要吃这破玩意。”
“对不起。”
“我又没怪你。”埃利卡没好气地道,他顿了顿又问,“外面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打架吗?”
“是的。”
为什么大人都这么喜欢打架,丁乐水想。他们不喜欢琥珀广场本应有的鲜花与彩灯,更愿意让鹅卵石的地面上洒满鲜血与火焰,每一个人不是惊惶失措就是面露凶光。就连他现在手中的这块饼都是……男孩想到这里时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将青了的胳膊肘往半截袖子里缩了缩。
埃利卡对他的同伴的小动作毫无察觉,他今天实在是饿坏了,被他称之为“破玩意”的粗劣干饼吃在嘴里甚至比大厨做的点心美味许多,男孩狼吞虎咽地吃完馅饼,还因为没有水来润喉而连打了好几个嗝,等平复了呼吸后,他开口道:“我们去找我哥哥吧。”
“可是……可是弗洛哥哥不是让我们不要回头,去齐云城的吗?”
“你看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去齐云吗?”埃利卡真是受够了对方这小傻子一样的模样,他拍拍手,“我们混在人群里装小乞丐,没人会注意的。”
丁乐水还想说点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海连哥哥说如果埃利卡欺负他的话,他可以反抗,但他知道埃利卡并没有欺负他,所以也找不出可以拒绝的理由,男孩只好小小声地说:“那我们悄悄的走,好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埃利卡不耐烦地一边应道,一边抓过丁乐水的袖子,蹑手蹑脚地往巷子外走去。
头顶的日光已经偏西,一层让人晕眩的殷红从原本碧蓝苍穹的底色上透出,成功让街上的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这抹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大伙都在梗着脖子吵吵嚷嚷,仿佛要将前几个月因为封桥而压抑的声音一股脑全发泄出来一样。如埃利卡所想的一样,并没有会注意街边的两只小老鼠。他们俩迅速地穿过红石板街,刚想往大剧场的方向拐,却又被前方炸裂在空气里的几声枪声吓得择路而逃,一直绕到了颂歌钟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