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石桥数量不少,但有九成都已毁断,余下的一成也摇摇欲坠。
我二人沿着地裂绕了不少路,始终没能寻到一个合适的观星点,一时有些烦闷。
“云剑尊。”
远空忽然传来一声鹤鸣,几息后落至我们跟前,化出翩翩人形。
是鹤怜。
旧魔废域只限制修为,可禽类的飞翔却与修为无关,不受法则制约。鹤怜的原身是妖族白鹤,只要不化人形,他在这地界便能来去自如。
他与那天在临仙观时没什么不同,阔袖白衫,眉眼如画,一派出尘脱俗、仙风道骨之姿。
他先是与湛云江见了一礼,在看到我时,有些讶然地挑了挑眉。
是了,那晚在临仙观我与湛云江起了争执,后又被他掳走,如今却又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又走在了一起。但凡有点好奇心的人,都会忍不住猜测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鹤怜收起一晃而过的讶异,对我清然一笑:“尹师侄也在啊。”
我不太想搭理他。
并不是所有认识鹤怜的人都有机会知道,他的不染俗尘、仙气飘飘,不过只是个掩人耳目的皮相,他这个人的内在,其实俗得很,也尘得很——
昔年我还在天衍宗修行时,他曾劝我放弃仙途,并极其大胆地邀我与他同留红尘,共赴巫山之乐。
因着幼年时的救命之恩,我自幼与鹤怜亲厚,将他当作亲哥哥一般对待,也一直以为他是个志趣高洁、品行端方的谪仙般的人物。所以,当我听到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时,犹如遭了一道惊天霹雳,只以为他是不是被哪个修了合欢道的邪魔给夺舍了。
那时我回过神后便义正言辞地拒了他的“邀请”,哪知他比我还义正言辞,他说:“隐华,你该知道自己仙格有缺,与仙途无缘,再怎么修也不成仙。你本是个潇洒恣意之人,何必白费那苦功夫,徒耗了大好年华。韶光千载不留一瞬,人活一世亦不过一场大梦,不若与我红尘相伴,游戏人间,朝云暮雨,共效于飞。何不美哉,何不乐哉?”
好一个“朝云暮雨,共效于飞”,好一个“何不美哉,何不乐哉”!
枉我将他当兄长般爱戴,如知己般交心,他竟只想与我行假凤虚凰之事,实是令我难堪之至。
自那之后我便不再同鹤怜往来,偶尔碰见了,也只有几句客套的寒暄。许是自觉无趣,没多久他便辞了鹤使一职,离开了少庭山。
至于他后来去了哪里,做过些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和湛云江有了交情,我便毫无头绪了。
湛云江见我退到他身后,便知道我对鹤怜印象不大好,于是向前一步,挡住了鹤怜看向我的视线:“你怎会来此。”
鹤怜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面上仍旧挂着闲逸的笑:“还能是什么事,自然是为戮龙大会而来。”
湛云江却问:“鹤族竟让你来?”
我在男人背后挑了挑眉。
鹤怜曾是鹤族族长,即便如今不是了,可也该是族中地位极高的长辈,鹤族为何不能让他来。
便听鹤怜自嘲一笑,道:“云剑尊误会了,鹤怜早已脱离了鹤族,又怎会是代表鹤族前来。是我自己想来罢了。”
原来如此。
鹤族一向孤高,若不是因祖上曾与天衍宗定下过契约,每一任族长在继位之前须到天衍宗任鹤使历练百年,他们一族是绝不会与人族有什么瓜葛的。
鹤怜这个人在鹤族算得上是异类,脱离鹤族而去红尘逍遥,倒也符合他的脾性。
湛云江没有接话,鹤怜便岔开了话题:“赶路匆忙,正巧遇上二位。不知鹤怜可有荣幸,与二位一同上路?”
我才想插口说不要,鹤怜却已把话接了下去:“旧魔废域法则交织,道路难行,云剑尊纵横四荒自是无碍,只是尹师侄少不得要受一番磋磨。我原身不受法则的制约,必要时倒是能携他一程。”
湛云江想拒绝,我却从他背后走了出来。
这送上门来的苦力,不用白不用啊。
“那尹华在此先谢过鹤前辈了,”我偷偷踩了湛云江一脚,让他不要开口,然后向鹤怜指了指矗立在一旁的黑色巨山,“还请鹤前辈,带我上山。”
第034章
既然地面找不到合适的观星点,那就唯有上山了。
看着鹤怜微变的脸色,我在心里笑得乐不可支。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对他提这种不近人情要求——
载着人平飞过百丈的地裂,与上翔至千丈高的山顶,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飞法。前者是借风滑行,不耗体力,后者则是要靠自己一双翅膀一翕一展铆足了劲儿扑腾,才能盘旋而上。
昔年我跟随师尊赤水真人南赴戮龙大会途径此地时,也曾冒出过登上黑色巨山之顶一览魔域的想法。那时鹤怜还是天衍宗的鹤使,一路随行,我虽然有偷偷想过,却实在开不了口,所以那时,我是自己一点一点攀上去的。
可如今不同了。
鹤怜能对我满脑子起歪主意,难道我就不能打他的歪主意?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鹤怜只稍作思考便地应下了。
他轻一笑声,阔袖迎风而展,袖尖上的黑墨羽纹在我眼前一掠而过,一瞬的白雾蒸腾之后,再见他时,已然显出了原身。较之寻常白鹤,鹤怜的体形要高大许多,丹面朱喙,曲项高雅,通体洁白,不染纤尘,和他本尊像得很。
我笑着向他行了一礼:“那便有劳前辈了。”
一旁的湛云江却将我拦了一拦:“尹华,此举过于冒险,万一……”
“剑尊多虑了,”我摆摆手,“鹤前辈年纪比你都大,难道还会飞不稳么?何况我修为低微,要上这倒锥巨山唯有这一个法子,总不能……总不能让剑尊你背着爬我上去罢。”
说完,也不再等湛云江说什么,我不客气地翻身爬了上去,然后屈膝跪坐在了鹤背上。
白翅横展,足一丈有余,翅尖露出排列紧密的黑羽,借着风有力地扇动了两下,我便感觉自己凌空而起了。
黑压压的大地很难辨认距离,等到身侧刮来的风渐渐变大,其实已经绕着巨山上翔了一百余丈。
我俯首往出发的地点瞅了一眼,发现湛云江人已不见,但四周景物太过雷同,我也不确定自己看的那处是否就是之前那处。
正想着那人去了哪里,身下的鹤怜忽然传音道:“尹华倒还是轻得很。”
我忍着笑,答:“辛苦前辈了。”
鹤怜应是听出了我隐藏着的笑意,但他却未生气,只问:“上头风景可好?”
“不错不错,挺好挺好。”
说完我便笑了。
虽然我曾一度对他十分排斥,但到底不曾真正讨厌过他。再加上事情过了那么久,我也经历了不少事,现在回想起来,鹤怜其实算是一个君子。他从未强迫过我任何事,我拒绝他、疏远他,他也只是默默离开,从不曾伤害过我。
想到此,不免有些哽咽,鹤怜的确不曾伤过我,可是我,大约是狠狠伤了他的罢。
飞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头顶的星河仿佛倒扣了下来,身体一侧的黝黑山体更是巨大到无法形容,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抵达山顶。
我整个人放松下来,将跪坐换成了盘坐,鹤怜察觉到我的动静,传音问我:“尹华可是累了?”
我被头顶茫茫星河所震撼,顺口就说道:“怎么会累呢,这不比用自己的手脚爬上来轻松多了?”
鹤怜笑道:“所以当年,你为何要自己爬上去呢?是怕我载不动你么?”
我说:“我那不是……”
我猛一个回神,赶紧止住话头。在意识到鹤怜方才究竟说了什么之后,我惊得险些从它身上栽下去。
鹤怜立刻用翅膀将我护住:“怎么了?你当心些,这里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多谢前辈回护。”我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鹤怜虽然没有继续追问,我却已然再难维持从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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