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他提起这茬,本就不得劲的情绪愈发烦躁,怒喝道:“凭他有个什么宝贝,不过是只借着阵术东躲西藏的缩头乌龟罢了!哥哥你且看着,我陆隐华早晚有一天能劈了他!”
鹤怜哈哈一笑:“哥哥一定等着看。”
说着,他从“我”手里拿走空了的玉壶,放到一旁的廊椅上时,瞥见了被我搁在那的月华剑,便问:“这是雪痕剑?真人替你把剑重铸了?”
“我”嗯了一声,又纠正道:“雪痕已断,这剑是师尊替我重铸的,我已为它重新起名——”
我捞起月华剑,“锵”地抽出半截,银色的光在剑身流转蜿蜒,如琼露流浆,剑格下方“月华”两个古篆文字被“我”特意灌注的法力激荡得熠熠生辉。
“月华……”鹤怜轻声低喃,不辨情绪,“你给你的本命剑,起名月华。”
“我”点头说:“是啊,月华。”
“岭徼云成栈,江郊水当郛。月移翘柱鹤,风泛飐樯乌。我记得你同我说过,师兄他原生在凡界的一户大官家,后来家族败落,流落辗转长到十五岁才被师尊发现,带回了少庭山。他名云江,还有个他祖父赐的表字月风,不过现在再也不用了就是。我不敢光明正大用他的名,便只好退而求其次,取他无人知晓的字,再并一个我的‘华’,便是月华了……”
“我”仰躺在鹤怜的腿上,越过他宽阔的肩膀去看楼外的月亮,有一颗清亮的泪从我眼角滑了下来。
鹤怜静静看着我,用修长的手指擦去那颗眼泪,接着,动作极温柔地为我梳理披散在他腿上的白发,骨节分明的手指隐没在雪白的发丝间,丝丝缕缕、缠绵悱恻。
忽然,“我”将半截出鞘的月华剑全部抽了出来,迎着月色恨恨一挥,剑尖那抹鲜红似血的凤丹心在半空化出一道凌厉的炽红弧线,几乎灼伤了我的眼睛。
他拨弄我发丝的手滞了片刻,然后移到“我”面颊上,覆住了“我”强睁着流泪的眼睛,另一只手则握住“我”持剑的手,从容不迫地将剑收了回来。
他隔着手背凝向我的眼睛:“隐华,他不值得。”
“我”摇头,痛苦地呜咽:“哥哥,我爱他,为了他我连命都可以舍,可他竟那样糟蹋我的心意,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懂吗……”
“我知他幼年坎坷、见惯风雨,如今一心只想成仙,世俗的情欲半点都沾不上他身。他不会和我有什么,我也从不妄想能和他有什么,何况日后他位列仙班、超脱轮回,而我在这凡世匆匆百年、身死灯灭,此后生生世世永难相遇!我求他一支簪子,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难道就连这样微小的请求也过分了吗?!”
“他怎么能……如此铁石心肠……!”
我怔怔看着那个自己声泪俱下,狼狈得涕泗横流,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有锥心之痛。
原来当年的“我”,就是这样将自己的骄傲和尊严凿开,剥出一颗千疮百孔、血淋淋的心,“我”捧着这颗心想要送给他,却被他弃如敝履,落入尘埃。
那只被放在一旁的玉壶不知何时倒了下来,滚到廊椅的边缘,谁都没有注意到它,于是砰的一声脆响,碎了一地狼藉。
一片冰心在玉壶。
心碎却不心死。原来这才是我这些年,最痛苦的根由。
第054章
月光无声地从栖风楼外照进来,鹤怜并拢的指缝间渗出温热而晶莹的眼泪。
就在我为昔年自己的愚蠢和固执而感到爱莫能助的悲哀时,却看到鹤怜出尘如谪仙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甚至能堪称是残酷的笑容。
他一面这样笑着,一面缓缓俯下身子,隔着修长清癯的手,吻上了“我”的眼睛。
“我”攥着鹤怜的衣襟,泪水无声地淌下,他的吻从手背一点点移至“我”的嘴唇,在确认“我”已哭得半睡过去后,他用舌顶开了“我”的齿关。
我呆滞地望着他,这个曾被我唤作鹤使哥哥的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为何每次都在我自以为看懂他之后,他却又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我忽然想起一件从前被我忽略了的事来。
那是鹤怜同我剖白心迹之前的事了,彼时我还同他十分亲近。
按规矩,在高阶弟子的修为达到化神境后,便有教导总门内金丹境弟子的资格了。但说句实话,我这个人实在是没有做师父该有的耐心和担当,所以很大一部分时间,我都将那几个弟子塞到了鹤怜那。那时的鹤怜已有合体境的修为,加之他一向对我纵容,是以从未推辞过。
而温尧,也在那几个被我“流放”的弟子之中。
温尧那会儿才晋入金丹境不久,虽然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因修真之人寿数漫长,他外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而我这一世的那位便宜师娘,也就是温尧现在的道侣裴宪君,也是那时候拜入山门的。
刚进山门的弟子通常都被安排在第四峰的弟子院里,由专门教导新弟子的长老管理,统一进行练气与筑基的修行,开光后则转为正式弟子。但也有一些根骨奇佳的,一入山门便能得高阶长老看中,收入门下,裴宪君便在此列。
而收了裴宪君做弟子的,正是鹤怜。
有一回我去鹤怜的洞府看我那几个徒弟,正巧见到了刚入门不久的裴宪君,她是个极漂亮的女孩,一双眉眼寒中带媚,像雪里的红梅花一样惹人注目。
那时的我刚晋入化神境,算是四荒最杰出的一批青年之一,行事十分乖张,没半点修仙之人该有沉稳气质,什么诨话都敢说,加上这是我头一次见鹤怜收女徒弟,又觉得十分新鲜,于是私下调侃鹤怜,说他是觊觎人家小姑娘长得花容月貌,打算亲自养大了当道侣的。
鹤怜知我甚深,晓得我是同他玩笑,自然懒得与我计较。但不知怎的,这话后来竟传到了裴宪君本人耳朵里。
据闻那裴宪君听后,十分伤心地哭了一场,甚至还找了宗门里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问能不能给她换个师父。
我自知理亏,对方又是个看重名声的小姑娘,于是亲自上门去给她赔不是。
哪晓得我道歉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发觉她看我的眼神不对,那张玲珑剔透的小脸就像枝头似绽非绽的红梅花,含羞带娇,弄得我心里一阵发毛。
过不起他,她竟大着胆子对我说道:“我不喜欢鹤怜师父,如果可以,我、我能不能选你做我的道侣。”
得益于我这副人见人爱的好皮囊,这样的“表白”我数百年间已数不清遇过多少次,男女皆有、老少咸宜,我早也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所以那时我极平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地劝道:“小裴啊,咱俩的辈分呢,委实是差得实在有点多了,但你这个年纪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也是在情理之中。不如,你考虑考虑我那几个徒弟?”
然后裴宪君就红着眼跑出去了。
几日后,我听说那裴宪君被鹤怜托付给了第三峰的某位长老,据说是因为她脸皮薄,不愿再留在鹤怜的洞府了。为此鹤怜没同我少念,说我害他丢了个极有前途的仙苗,但时间久了也无人再提起,便渐渐淡忘了。
在那之后又过去了数年,有一回宗门里的小辈要去某秘境历练,宗主点了我与鹤怜二人领队。
那处秘境其实没有任何危险,里头的宝贝甚至还是宗门里一些长老亲自藏进去的。说是历练,其实不过是给小辈弟子们长长见识。于是一路顺风顺水,却在最后出了意外。
出事的是裴宪君。
我几年没见她,倒是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只是和从前相比少了几分少女的活泼,多了几分修真者的冷清,虽然仍旧时不时偷偷瞄我,却也只是闷声不响地跟着走了一路。
但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如此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许是我这冷淡态度伤了她的心,要离开秘境的那日她竟独自脱了队。我同鹤怜还有几个元婴境的弟子分头去寻,半天也没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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