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段或许被自己遗失的记忆,再想起在觅梦林外白耀对我说的那两句话,我心中愈加惴惴。
湛云江,难道我从前果真是与你熟识,甚至与你……相爱过么?
可是又为何,我会在飞升之前,选择忘记你呢……
破碎的记忆像一个放在昏暗角落的碎花瓶,一束光打来,重新粘合起来的瓶身上,漏光的小洞暴露无疑。
眼前景物变幻,再清晰时,温尧已到了济水之畔。
济水两岸各有绵延几十里的红梅花海,山间云雾偶尔消散时,在山巅俯瞰这里,会看见玉带镶红边的美景,这也是少庭山继云海雾凇外的第二奇景。
温尧踏着雪穿过红梅林,熟练地绕过几个迷阵后,走到一处朴素雅致的竹阁前。
此时,一身素白长衫的鹤怜正与另一人分坐在一块浑然天成的巨石圆桌两侧,桌上随意摆放着几件青竹茶具,竹杯上有薄烟袅娜。看样子,这二人正在饮茶。
见温尧到来,鹤怜清逸出尘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亲和的笑容:“温尧来了。”
坐在鹤怜对面的那人始终只有个背影,着一身墨色暗纹的大氅,乌发以玉冠一丝不苟地束于头顶,听见有人来也不转身,颇有些架子,十分衿傲的模样。
温尧一板一眼地朝那二人行了个礼:“弟子温尧拜见师伯,拜见鹤使大人。”
鹤怜起身走过来,行走间,脚下带起了丝丝雪沫,当真是清贵至极的好模样。
他扶了一把半跪在雪地里的温尧,见温尧手里提着两坛酒,便露出个了然的笑,问:“你师父他终于舍得开坛了?”
温尧将手中的酒坛递上:“师父命我将这两坛寒梅酒给鹤使大人和师伯送来,并让弟子替他谢过鹤使大人赠与的《彖传》。”
“他有用就好。”
鹤怜接过其中一坛,佯作抱怨地转向石桌旁的那个人,嗔怪道:“你这师弟也忒小气了些,那年折了我半个林子的红梅,临到酿成送人,竟只拿来了这么一小点儿,你说气人不气人。”
那人朝鹤怜方向微微偏了偏头:“他不一向如此?”
温尧垂着眸,谢完鹤怜后又走上前几步,将另一坛酒放到了石桌上,对那始终不曾转身的男人不卑不亢道:“师伯,师父还有一样东西让弟子务必亲手交给您。”
男人唔了一声。温尧便从怀里取出那方存放着那一小截紫光檀的玉盒,动作极为珍重地奉到了那人面前。
我的视线也跟着那方玉盒从温尧的掌心,转到了那个男人的指上。
虽说是梦境,但这个梦里细节丰富、事物细腻,说是幻,可看着比真还真。
那双手很大,男性气息十足,十指修长却不纤细,指节有力,指甲饱满,指腹还带着一层粗茧,一看就是双常年握剑的手。
再顺着这双手往上看——
方额正庭,鬓若刀裁,剑眉如锋,目似朗星。
这一刻我纵然再不愿意,也不得不去面对这个事实——这个被温尧称做师伯的男人的的确确是湛云江,我为他碾转反侧三百年,生死轮回整九次,爱煞他,亦恨煞他!
可我竟全然不记得,他竟是我的师兄。
我,用无尘枝,把他给忘了。
第048章
山谷清寒幽静,不远处的红梅林海开得正艳。有花枝受不住积雪厚重低下腰来,那白花花的一团雪便落了下来,摔入同样白花花的地里,消失不见。
眼前的人,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湛云江,他穿着如今甚少穿的玄色大氅,青丝以玉冠冠在头顶,面容英俊、气宇轩昂。墨一样的眼睛里见不到半分我所熟悉的深暗,而是像两碗从银河里舀出的星屑,明光灼灼。整个人毕露锋芒,如一柄刚出鞘的利剑,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仿佛世间的一切他都唾手可得,却又不屑一顾。
这样的湛云江和如今截然不同,我不由想,那些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他变成了如今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他从温尧手里接过玉盒,打开后看了一眼,又面无表情地合上。
鹤怜也瞥了一眼那玉盒,在看见盒内装着的紫光檀后,语气带了几分惊叹:“咦,这是紫光檀罢,我听闻这木材如今已经绝迹,隐华他从哪里找到的?”
温尧答:“回鹤使大人,师父是从一位凡人那里换来的。”
鹤怜凝着那玉盒许久,接着自语道:“从凡人那里换来的……啧啧,看来这几个月,隐华没少花功夫啊……”
温尧送完东西再无他事,便躬身告退,白耀却将我轻轻一撵,撵出了温尧的识海,然后拎着我留了下来:“别急,我们在此间多停留片刻。”
我正浑噩,便也没反抗,且我忽然忆起,我渡劫第一世与湛云江结契时,他给我的那支簪子,似乎……正是用紫光檀雕成的。
温尧离开后,湛云江将玉盒收入袖中,鹤怜看了他一眼,打趣他道:“云江,你知道隐华给你这截紫光檀是什么意思?”
湛云江道:“他昨日与我说,三百岁的生辰礼,他想要我给他雕个簪子。”
“你答应了?”鹤怜微愕。
“毕竟是他生辰,且雕个簪子也不是难事。我作为他师兄,为何不答应。”
鹤怜抚额,笑意带涩。迟了迟,他又道:“这个陆隐华,当真是……不过此事毕竟不是他一人愿意便能成事的,我想我还是应当先知会你一声比较好,万一……万一他没个轻重,果真同你提了,你也不至于太过无措。”
湛云江入鬓的剑眉挑了挑,重复了一遍鹤怜话中最后那四个字:“太过无措?”
鹤怜给两人空了的竹杯又斟上了茶,待饮了一口后才缓缓道:“这个先不提,我且先问一问你另一件事。你这回刚出关不久,可知半年前隐华遇到了什么事?”
“半年前,你指他在一处秘境外遭人围杀一事?”湛云江捏着竹杯,食指在杯沿敲了敲,“若你问的是这件事,那么我已知晓了。那日我出关,他头一个来洞府找我,我见他的境界已从化神初入升至了中和,速度远胜以往,便问了一问。”
说着,他看了眼一旁的寒梅酒:“虽说是场祸事,倒也还算因祸得福。”
鹤怜捏着竹杯的手顿了顿,狭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问道:“因祸得福……云江,你是这样想的?”
湛云江却只眄了他一眼,未再作答。
鹤怜也不追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回你闭关是为修复道体的陈伤,真人特意寻了沐灵泷给你?效果如何?”
“旧弊已除,沐灵泷的确是疗伤圣物。”
鹤怜放下竹杯:“那便好。你这伤拖了太久,已影响到你灵根。如今痊愈,仙途自是更加坦荡,也不枉费了……真人的一片苦心。”
我听到此处,心口沉了又沉。
那疗伤圣物沐灵泷,实则并非我师尊赤水真人寻得,而是我从九华丹宵境中舍命夺回。因同行的弟子不慎走漏了消息,害我被李潮升等宵小围困了数个昼夜,拼死才从阵法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从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有那沐灵泷在手,我为何养伤养了数月。如今听得他们一番对话,我总算是恍然大悟,想必那时的自己是舍不得用它的,满心只惦记着自己师兄道伤难愈,影响了仙途,这才咬牙撑着要把沐灵泷带回来给他,却不曾想……
不曾想他原来根本不晓得这件事!
我不由看向了鹤怜。湛云江不晓得,可鹤怜却是清清楚楚,他分明有意误导湛云江,却还作出一副为我不值的模样……他的心思,着实可怖。
“说回隐华的事罢,”鹤怜又替自己添满了茶,杯口白汽袅袅,“两个月前,他从九华丹宵境回来,同我说要去凡界寻一种名为紫光檀的木材,还托我让族人替他留意着看看,哦,便是如今你手里的这个。他这人做事,一向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我以为他有又有了什么新的喜好,便问他找那木材做什么用,他说,他从前曾在凡界听过一出折子戏,那戏讲的,是关于一对为世俗所不容的契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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