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了。Rose对自己说。在驱车赶来边境的过程中,她已经拨了二十多次,从来没有人接听。她一遍遍听着重复的提示音,心里渐渐地形成一个念头,如果联系不到洛希,她就要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送罗伯特最后一份愚人礼。
无人机斜掠而过,悬浮车组成的包围圈越来越小,Rose仰头,望见贫民窟的屋檐上,深蓝焰尾密集地流泻,宛如一场盛大的流星纷然划过天空。警车的声音愈发清晰:“高举双手,走出你藏身的位置……”
六十秒过去,她手里的通讯器自动挂断,还是没有任何应答。
她已失去最后一次踏上河岸的机会。洛希做的梦是正确的,带着某种可怖而又贴切的预示性,是她自己选择走入那条冰冷的河流,让潮水淹没她的脸。
Rose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从拐角处现身,不顾伤痛地往前冲刺,撞向留守在地面的警车。下一秒几名警察便聚拢过来,举起了手枪,子弹推上膛:
“站在你原来的位置别动!任何靠近或攻击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袭警!”
她置若罔闻,金发在贫民窟的烈风中狂舞,咯咯地大笑着奔向了警车,好像飞蛾拥抱火焰。
在高速移动中,Rose仍然发现了一台用于拍摄的无人机,她很确信,罗伯特会关注玛丽·洛出逃的事情,此时此刻,那人应该在监视器后观看现场的景象。
“玛丽·洛,立刻停下!停下……”
她放肆地朝前奔跑,就像和洛希在城中踏青时一样,披散头发,顽童般在河边的卵石上嬉闹蹦跳,风像是流逝的年岁在她身边倒退。周围的声音乱成一片,警察的吼叫、摩托的马达、风里绵延的警笛声……如同她所经历的那些年少时光,逐渐也归于空无。
忽然一声巨响炸开,所有的声音都平息了,Rose踉跄了一步,猩红的血从太阳穴里溅出,血花泼湿了金发,在发丝间刺目地绽放。
她睁圆了眼睛,凝望着空中的无人机,然后扯起唇角,艳丽地笑了一笑,缓缓倒下去。那颗伪装成耳坠的投影仪摇晃了下,随着Rose的死亡,全息投影碎裂成星点粉末,女孩真正的面孔显露出来。
在监视器那段的罗伯特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属于Rose的美丽双眼无力地阖上,投影的碎片被风吹起来,五年前他在野外发现的那朵绚烂的蒲公英,终于融入风中化作了千万点不可捕捉的碎片。
那女孩并不是娇艳的玫瑰,她只是愿意贴近他掌心的一株野生植物。在他合拢手掌的那个刹那,他看见了缀着轻絮的伞柄随风飘走。她骄傲地予他以胜利者的致辞,她所珍视的自由,从来就不是掌中之物。
*
幻海系统下起了暴雨,在播放完洛希相关的全部记忆后,铺天盖地的雨帘覆盖了幻境,似乎是戏剧落幕、人走茶凉,幕布垂落遮住了舞台。
邓槐灵在雨中垂眸而立,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痕,很久没有说话。身侧的人工智能Rose沐浴在雨里,同样沉默地思索,只是他们两人,思考的显然不是一个问题。
“你在想什么?”Rose探究地问道。
邓槐灵回过神来,棕眸里充斥着怜惜的情绪。“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在口袋里掏了掏,摸出洛希放狠话跟他诀别时,随手扔给他的通讯器。那里面保存着洛希的私人号码,专门为他一个人而准备,任何消息都极快地回复,从不静音。
“我现在知道,洛希为什么要单独为我准备一台通讯器了。”邓槐灵轻声道,“他出于某个原因,没有接到Rose的求救电话,一定愧疚了终生吧?”
第189章 军事医院,06:38 pm
他回忆起那天洛希在手术后离开,刻意编造了许多伤人的谎言,想让他知难而退。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甚至在看到Rose死亡的记忆之前,邓槐灵都以为是过去的经历让洛希无法再信任他人,全身心地投入亲密关系。
不可否认,接二连三的背叛的确在洛希心头蒙上了阴影,以至于在邓槐灵表明爱意时,洛希根本不敢相信这些珍贵的爱意是给自己的,而不单单属于那个仿生人。
但邓槐灵现在隐约明白了,洛希最在意的并不是他究竟爱谁。就算他一心爱着Rosie,洛希也会装成Rosie的样子讨好他,这就是那个无我的疯子干得出来的事。
……洛希推开他,最根本的原因是舍不得他死啊。邓槐灵在潮湿的雨雾中呼出一口气,那些复杂的情绪像是水雾,沉甸甸地充满了他的心肺。他自以为彻底看透了洛希,却还是不了解对方的心。
对方曾惊慌地向他倾诉那个浸没在河水里的梦,在Rose死前,洛希做了一模一样的梦。洛希是那样害怕他重蹈覆辙,害怕再次失去重要之人,他却没有放在心上;对方期待他遇到危险时能够求助,他却一次也没有拨过那个号码,在全城直播里对洛希说,“别来找我。”
邓槐灵很难想象,他被囚禁在市政中心的那段日子,对方是怎样自责地捱过的。洛希肯定会觉得,因为自己的无能,再一次没有守护好重要的人吧?
“这不是Rosie的错。他守着通讯器等Rose的求救信号,等了很多天,可唯独在Rose出逃的那天,‘术’与二区的走私集团交上了火。”人工智能回答邓槐灵刚才的问题,“那时‘术’的势力极其弱小,Rosie指挥着一支不过三百人的队伍,其中一半多都是妇女和孩子,他只能带着有限的人手迂回应战。”
“他在作战时把通讯器设置成了静音?这就解释得通了。在那样悬殊的实力差距下,‘术’只能采取潜入和突袭的策略,任何一点动静都会导致行动失败。”邓槐灵迅速反应过来。
他对此很熟悉,赏金猎人们在任务中也时常遇到类似的情况,他以前的代理人伊戈尔早就习惯了他不接电话。
“Rosie不能拿整支队伍的安危去冒险,所以将通讯器静音,交给了他当时的副手,让对方帮忙留意。只是当他歼灭了那个集团,回到‘术’驻扎的地方时,那名副手已经被先前冲进营地的敌人割喉了。”
人工智能叹了口气,“这是个巧合,却是个不可避免的巧合。Rosie选择了万分艰险的道路,就注定付出惨重的代价。失去Rose仅仅是个开始,自成立‘术’的那天起,直到今日,从他掌心溜走的珍宝已经难以计数了……而现在,他最不想失去的就是你,除了你,他什么都可以割舍。”
白裙的女孩注视着他微笑,明亮的笑容与幻海系统里的Rose没有两样。承载洛希记忆的幻境明明已经落幕了,她却孤独地留在了雨中,像旧时代徘徊不去的幻影。
没有人能说清她到底是不是Rose,也没有人解答过她的困惑——如果连洛希都不承认她是Rose,那么她对那个女孩的模仿和刻画又有何意义。她只是存在。
邓槐灵忽然体会到对方身上无垠的孤寂,浩瀚得如同宇宙。可他也无能为力:“再过不久我就要出院,帮猎人行会的高层料理分会的事务,以后恐怕没有时间陪你说话了。”
“我完全理解。”人工智能歪了歪头,“你尽了你的所能,不是吗?这段时间你陪我看完了Rosie的记忆,已经让我很开心了,在陈博士死后,我还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我终于懂得Rosie为什么喜欢你了,你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内心却很能体谅人呢。”
在邓槐灵把她从数据存储中心救出来的那个晚上,她曾试图跟他聊天。那时候邓槐灵淡漠地拒绝了,开出十万信用点每小时的陪聊价,后来却还是分文不取地同她聊了好久。
她由衷地感激邓槐灵,这个看似冷漠的猎人有颗鲜活的、能感知他人苦难的心,那双棕眸既能够冷对邪恶,也对弱者怀着一丝柔情,这在塞西娜可不多见。
“是么?”邓槐灵不在意地笑了笑,“可能因为你是洛希的朋友……或者说,你把他当作朋友吧。我并非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他预备着脱离幻海系统,深蓝的海水便随他心意敞开了甬道,“Rose,我不会对你说,洛希总有一天会忘记从前的一切,接受你代替他的旧友,或是成为他的新朋友,这不现实。但我能为你提供一些现实的建议,一些让你的生活不再孤寂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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