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去见了罗伯特,一袭漆黑的西装,黑色的领带和发绳。后腰插着的手枪被提前拆开检验,以娴熟的手法上了保护油,射击多轮测试过精度,又装进满仓的弹匣。
自从战争结束,洛希就不再动手杀人,以免弄脏自己的手,这项技术却从未被他遗忘。他站在关押最高级别战犯的牢房门前,抬腕验证ID芯片,脊背挺拔笔直,像当年的军校生,又像是参加谁的葬礼。
洁白的门缓缓敞开,耀眼的金黄色从门中扑出。这是一间极为敞亮的牢房,面积如同一座小型的温室花园,环形的墙壁上与曾经的市长办公室相似,贴嵌着特制屏幕,全息投影仪从穹顶洒下光辉。
这座牢房被设置成了庭院的样式,金色的银杏叶在庭院中纷飞,仿佛扑簌翅膀的蝴蝶。十几株银杏树环绕着雅致的院落,晶莹水珠在喷泉中溅起,树下喷泉边,摆放着一张黄漆长椅。
一片黄叶落在洛希的肩头,碎成闪光的粉末。洛希走进庭院,牢房的门在他身后关闭,他径直朝那张长椅走去,沉默地来到坐在椅子上的人面前,隔着一段距离站定。
“你来了啊。”罗伯特靠在长椅的一端,抬起头来笑道,那笑容竟然很和善。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多年老友般自然地说,“坐吧。”
第264章 银杏叶,02:51 pm
洛希没有在第一时间落座,他神情冷漠地盯着对方,双眸仿佛沉沉的黑玉,看上去温润,却触手生寒。修身的西装和略微扎高的马尾使他显得凌厉肃杀,罗伯特却并未被这种气质所震慑,只是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坐吧。”
“好久不见啊,洛希。”待洛希保持着疏远的距离,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罗伯特便望向满庭的落叶,悠悠地说,“这几周来,被关在监狱内等待审判的时间里,我总是在做梦,梦见Rose和你,我们年轻时候经历的事,在我脑海里从未这么清晰过。”
他的语调蕴藉而悠远,伴着萧萧的黄叶落下,“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明明十多年来,我压根没想起过这些,成天盘算的都是股票、市场、研发……我以为我早就忘掉这段记忆了,可是当大脑停转的时候,我发现它还在我的脑子里,没有挪位。”
“回忆就是这么恼人的东西,你以为自己已经把它丢掉了,它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你眼前,你以为把它从脑海里抽离你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可是到头来,你还是那个人。”罗伯特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洛希冷峻地坐在长椅的另一边,眼睛里毫无动容。他只是看着面前喷泉汩汩的水花,一语不发,如同一座雕刻精致的石像。罗伯特看了看他,笑着问道:“嘿,为什么都是我在说话,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我已经是你的阶下囚了,难道你不高兴?在过去几个月的战争里,你不是想方设法地要击败我么?十年前你率领部下逃出城市的时候,一年前你被迫接受改造手术的时候,不是咬牙切齿地诅咒过我下地狱吗?”
罗伯特轻描淡写地说,“我还记得你在手术台上的表情,那么暴怒桀骜,又那么可怜。现在你的心愿已经实现,我就要下地狱了,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来嘲笑我么?”
“……我不是为了嘲笑你才来的。”洛希冷冷地说。他没有去看罗伯特,笔挺地坐着宛如绷紧的弦,他并未忘记自己是枪决的行刑人,一会儿就要对着罗伯特的脑袋扣动扳机,不该有太多的题外话。
“那你是为了什么而来?”罗伯特笑意盎然地瞥了眼他腰间的手枪,“和我叙叙旧?还是杀了我?”
“我……”洛希怔住了,紧蹙的眉心微动。对方已经看出了他为何而来,其实他并不是想嘲讽或报复罗伯特,他早就不在意了,不在意这么多年的友谊、背叛和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恨,这一切都让他感到疲惫。
他来见罗伯特,只是想给十多年来的争斗一个了结。但这恰恰证明他还没有放下,唯有放不下的才需要割舍和了结,罗伯特察觉了他被回忆所牵绊的心理,因而十分得意。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草坪边看到你的样子。”罗伯特忽然说,“我仍然记得那一天,阳光很好,几百个新生挤在草坪前面,叽叽喳喳像烦人的麻雀。那时我刚刚被家族赶出去,心情沉到了谷底,你笑着向我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和你搭档,而我心里想的却是……这是个蠢货。”
“是啊,我是个蠢货。”洛希忍不住自嘲道,“只有蠢货才会看不清你的真面目,一厢情愿地和你做朋友。你分明就是个自私的混蛋,你接受Rose和我的善意,却在心底把它贬得一文不值,在我为了你拼命赚钱的时候,你都是这样暗暗地发笑吧?”
他转过头去,看向罗伯特,“这就是你啊,罗伯特·迪兰,你就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是我的天真搞砸了局面,但要是没有你这个小人,塞西娜城绝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是吗,我是个小人,那你是什么?”听见他的指责,罗伯特的脸上蓦然变得晦暗不明,“洛希,你别忘了是谁在Rose和我之间牵线搭桥,谁帮我购买制造玛丽·洛的原材料,借给我贿赂评委的四百五十万?我的每一步,都少不了你的参与……”
“如果我是罪犯,那么这位坐在我身边的、被人民歌颂的代理市长,岂不是帮凶?”罗伯特沉声问道,萧索的秋风在他们面前穿过庭院。
“我并没有否认这一点啊,”洛希轻轻地扯起唇角,释然道,“我是从犯,也是帮凶。这是无法抹去的烙印,我从来没有回避过,一直在为此赎罪。时至今日这些罪过差不多要赎清了,我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东西,就算上不了天堂,也不至于跟你一起下地狱吧。”
他的神色淡然,语气也带着解脱。这句话却激怒了无法释怀的罗伯特,对方如同被否定了毕生追求般,盯着他狠狠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那不是罪过——那,不是,罪过。洛希,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不欠这座城里的人任何东西,我也不欠。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有任何罪过,何谈赎罪?”
洛希挑了挑眉毛正要反驳,罗伯特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我以为在瓦伦·舒伯茨死后,你来公司找我的那次,我已经对你解释得够清楚了。我不择手段,是因为我被逼到了绝境,是这座城市逼我做出了那些事情,而不是我的错!可是从那之后,你就下定决心与我为敌……”
“够了。”洛希出声打断,“罗伯特,你认为现在谈论这些还有意义么?事情过去了整整十三年,那时候我不相信你的说辞,现在更不会信。更何况,我已经厌倦和你的争执了。”
“我解释过,我坦诚地向你解释过,掏心掏肺地。”罗伯特像是完全没听到他的话,“那时候CyberRose还是无人知晓的小公司,仿生人的专利没能通过,公司的资金短缺,市场又被白犀围堵,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发明是多么卓越,它绝对能取得远超于此的成绩。”
“我发狠地希望我能够成功,我想让喜欢的女孩眼里只有我,让我的家族后悔莫及,我还想胜过你!”罗伯特的目光里升腾起火星,“洛希,现在不是罗伯特·迪兰,而是鲍勃在对你说话,当年他根本就没打算和你决裂,甚至为敌,他也想过要补偿你的……”
“鲍勃已经死了,或者说,他从未真正地存在这世间,只存在于我的想象中。”洛希淡淡地说,“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把他拥有的美好品质强加在你身上,才向你伸出了手,这是我今生今世做过的最荒谬的事,以后不会了。”
“你不愿意听听我想说什么吗?”罗伯特皱起了眉,表露心迹被中断使他有点烦躁。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谈的吗?”洛希干脆地说,“我们的友谊建立在美好的误会上,我愚蠢地把理想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身上,后来他破灭了,就这么简单。”
罗伯特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那是一种若有所思的悠长深远:“这么说来,你不愿意就当年的事和解了——我并不是指之后的种种争端,只是我们开始决裂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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