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不会安慰孩子。
他自己的过去都是被好些关心他的人一点一点捞起来的碎片,才勉勉强强拼凑出了他的记忆。
他摸着微微晃动的虫卵,过了好一会,才从记忆里找到一首歌谣,那歌声他几乎从来都没有哼唱过,但还是有点微薄的记忆,那些记忆在朱利安的意识沙滩上闪烁着,哪怕非常微小,但也足够亮眼。
他只给一个生物哼过。
他轻轻哼着连自己都未必记得多少的曲调,断断续续,唱得不是很好,一边哼一边在想词,手指摩挲着光滑的外壳,摸到伤口时,就又多摸了两下。老二和小三在朱利安的安慰下重新安静下来,躲在了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认真听着不成调的小曲。
西奥多缩在虫母的脚边,几根触须狡猾地缠上了朱利安的脚背。
朱利安看了一眼,也没缩回来。
“……星星在天上眨眼……大手牵着小手,我们要一起去看月亮……”
人类虫母极其生疏的安抚,被他无意识地扩散到了联结里,就连那些毫不相关的虫族,不管是哨兵虫族、工具虫族,还是那些在更远处的王族们的,都听到了这断断续续的曲调。
麦克阿瑟僵硬在外太空,和尼克尔森面面相觑。两个已经几乎露出了自己的攻击状态的虫族们一动不动,好像刚才狰狞的杀意已经在那摇篮曲里被安抚得一干二净。
杀意已经没了,却还是保持这个动作,那就非常尴尬了。
它们僵持一会,麦克阿瑟露出了人形,一个头发和尼克尔森有点相似,带着青绿色的男人出现在了塔乌星上,它的形态不够完整,两根触须坚/挺地在它的脑门上摇晃,它的相貌有点粗犷,是个非常威武的高个子。
“是妈妈?”
它的声音出奇地尖锐。
“是妈妈。”
尼克尔森平静地说道。
它们永远都无法抵抗得了虫母对它们的吸引,像是刚刚那样,虫母不动用任何能力就阻止了它们,让它们连任何的冲动都再升不起来的异样,让麦克阿瑟感觉到诡异的喜悦。
麦克阿瑟:“我,要见虫母。”
尼克尔森的脸色微微一变,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可以试试看。”
麦克阿瑟没明白过来它这句话。
但在一星刻后,它明白尼克尔森是什么意思了。
它怒视着拦在它身前的高阶虫族,它们的体形膨胀,挡住通道时,几乎也挡住了它们身后的广场。来来往往的虫族如同潮涌,在这个庞大的巢穴内各司其职,唯独麦克阿瑟它们像是不和谐的曲调,被挡在了门外。
“虫母不肯见我?”
“虫母几乎不肯见任何虫族。”
尼克尔森背着手站在它的身后,慢悠悠地说道:“你都知道虫母是人类,怎么还敢肆意胡来?”
麦克阿瑟:“就算是人类,祂既然是虫母,当然需要足够多的王虫。”它的态度生硬别扭,像是第一次刚踏足虫巢,闻到属于虫母浓密的气息。
尼克尔森翻了个白眼——这是从那些人类们身上学到的,“你可以试试看。”
它懒得和这个叛逆者说话,“你可以擅闯试试,看看虫母会不会允许你,会不会接纳你。”
王族们并非没有各自的心思。
王族们并非不嫉妒埃德加多。
王族们同样期待着虫母的接纳,但虫母几乎从不主动召见它们。
那些曾经在人类虫母面前露面过,勉强留下印象的虫族或许能够踏足巢穴,但在那之外,大部分的王族最多只能走到广场的位置。
麦克阿瑟闻到了煽动的气息。
但它不在乎。
人类虫母的意愿的确是束缚着它们的意识,可正因为虫母对自身认识的模糊,他的意愿往往也带着可以钻过去的漏洞。
绝大部分的虫族对漏洞视而不见,但麦克阿瑟却笔直地冲着那个漏洞冲撞了过去。
它将所有拦在自己身前的高阶虫族全部都扫除干净,在第一声宛如咆哮的嘶鸣声响起的瞬间,身处巢穴内的朱利安就若有感应地抬起头,两颗虫卵有点不安地在他的怀里动弹,西奥多已经跳了起来,虫躯蠕动着,一下子飞了起来拦在朱利安的身前。
它感觉到了庞大的气息压了下来,那不是父虫的味道,那是属于另外一个强大的个体,尽管是同族的气息,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暴戾。
西奥多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这种危险不只是来自于这个强大个体的威胁,同样是对身后虫母的担忧。
它无师自通地触碰了虫族们错综复杂的思维网,在里面找到了属于埃德加多的联结,它还太小,能传递出去的意识也很混乱,最终远在星球另一半的埃德加多接收到的信号就非常可怕:救命!救救妈妈!!!!
正从一个占地面积无比巨硕——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得清楚整个地基究竟蔓延到何处,密密麻麻交织到一起的藤蔓和坚硬的岩壁堆积到一处,带着几乎要顶破天际的势头——高大的绿色岩壁之下,站在这个半成品的虫巢外,埃德加多将大半个覆盖在半成品巢穴的触须全部收了回来。
它从筑巢的状态一点、一点转变,露出了完整的人头。
俊美到不似凡物的脸庞镶嵌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能听得到如同潮水般的蠕动声,坚硬的外骨骼咔擦咔嚓地碰撞,湿乎乎的粘液在雾气里剧烈震荡,似乎是在塑形,又似乎是在阻止一头疯狂的恶兽彻底撕开人皮,露出血淋淋的残酷内在。
密密麻麻的灰色复眼在任何一处雾气若隐若现。
遍地所及,目视所在。
仿佛铺天盖地的眼珠子如葡萄般连串,一串一串一串一串地爬生到任何一处,倒映着虫巢内正在发生的事情。
“麦克阿瑟。”
它用虫语缓慢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而至于下一瞬,疯狂蠕动的粘液就已经冲撞到了虫巢内。
立在巢穴之外,之内的麦克阿瑟抬起脑袋,两根触须微微晃动。
它的眼睛捕捉到了那个人类。
他在整个巢穴内,几乎是最明显的存在。
那独特的属于人类的姿态。
人类虫母怀抱着两颗虫卵,皙白的小腿正垂在平台边上,被铃茄草簇拥着。
哦,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如此瘦削脆弱,领口从纤细的脖颈处滑落,一股若隐若现的腥甜气息流露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瞬就被警惕的虫母扯住拉了回来,但它不会错认刚才那一刻的味道。
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崽正飞在半空中,正朝着麦克阿瑟嘶嘶威胁着。
那就是虫母刚刚孕育下的子嗣?
麦克阿瑟往前走了一步,露出了冰冷的微笑,“妈妈,我是麦克阿瑟。”
朱利安当然看得出来这是一只陌生的王族。
从它冒然闯入巢穴的行为,这更是一只强大,任意妄为的王族。
它将虫母软弱无力的抗拒当做是屈服,将他的柔弱视为进/攻的前兆,它的触须无意识地紧绷起来,象征着它勃然的渴望,“妈妈,请您……请您允许我,请您允许麦克阿瑟成为您的王虫……”它不像是在渴求,它更像是在命令,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朱利安。
……奇怪。
朱利安是在害怕。
对,他的确是在害怕……但还有,另外一种,藏在他的心里,藏在他的骨髓,藏在他的血肉,藏在他冰冷的蓝眼睛里……
啊啊……
掩藏在人性之下,属于虫母的残酷一面正在颤抖。
那颤抖是因为暴怒。
冰冷的、残酷的,充满恶意的凝视落在麦克阿瑟身上。
他……祂抱着虫卵,轻巧地落在了地毯。
祂能感觉到属于祂的王虫已经赶了回来,祂甚至知道在几秒钟后,两只王族就会彻底地厮杀在一起。
无论谁输谁赢,剩下来的那个将拥有继续成为祂王虫的资格。
这是属于曼斯塔虫族的程序,属于曼斯塔虫族的本能。
但这暴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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