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云川派,院落幽雅清晰,长廊迂回曲折,云梦泽的支流贯穿其中,东面是会客、练功的前堂,西面则是弟子、客人们休息的别院,而在流水之上,一座弯弯木桥将前后两院连接。
梅依雪亲自将他们引至别院,又让寻冬找了三间上房,温声说,“晏清身子虚,你们这几天就好好在这里休息。”
江衍点点头,“谢谢梅师姐。”
梅依雪身为一派掌门,公务缠身,而群雄宴迫在眉睫,又有诸多琐事要一一确认,是以没待太久便离开了。
楚晏清一连睡了十个时辰,直到翌日日上三竿才终于从梦中回旋,他的身子飘飘忽忽的,记忆也跟着断断续续,只记得自己与梅师妹奋力净化“僵尸”,直到力竭昏厥。至于青泽百姓有没有悉数恢复神志,而自己又是如何来到此地,他是一概不知了。
他低头望去,看到自己溅满血迹的衣服早已褪去,只穿了一身柔软光滑的丝质里衣,清清爽爽的,想来已不是自己来时穿的那身了。他环视屋内雅致的摆设,磕磕绊绊地走了两步,还未曾走出房门,便看到江衍端着水盆推门进来了。
见到楚晏清醒来,江衍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他将水盆放在案几上,只见水盆正“腾腾”冒着热气,边沿上还搭了一方淡蓝色的帕子。
江衍扶着楚晏清坐到案几前,将帕子用水打湿,而后躬下身子,再自然不过地拿起帕子为楚晏清擦拭脸颊,简直比羽萧还要熨帖。
楚晏清的脸上霎时浮上一团红云,再怎么说江衍如今都是半只脚迈进元婴的高阶金丹修士,放眼修仙界更是响当当的人物,哪怕江衍乐得服侍他,他自己倒有几分难为情了。
于是,楚晏清生硬地拽过了江衍手里的帕子,丢进水盆里,干巴巴地说,“你……我……我自己可以。”
他心虚得厉害,东扯西掰,炮仗似的连环发问,“江衍,这是哪里?我睡了几天?青泽百姓可得救了?”
江衍一一回答,却不忘本心,固执地从水盆中将帕子捞了出来,拧干放在手里,而后蹲下来继续耐心地擦拭着楚晏清的脸,一双深邃的眸子中,映出楚晏清清俊的五官与红扑扑的脸。
楚晏清不敢看江衍双眼中投射出的认真神情,就仿佛他不像是在服侍自己洗脸,倒像是在擦拭上古流传的珍贵法器。
单单是洗脸还不够。江衍又捉住楚晏清的手,裹在温暖湿润的帕子中,轻柔地揉搓,待到楚晏清浑身发烫简直要融化成一滩水了,江衍才终于站起身,将帕子搭在水盆上,认真说,“你不宜劳累,我来照顾你。”
江衍煞有其事的说辞让楚晏清脸上烧得火热,他贝齿捻过红润柔软的唇,须臾过后方,方在火炙中找回理智,轻声问,“我……我吓坏你了吧?”
江衍鼻头酸涩,他垂下脑袋,等到抬起头来再次望向楚晏清时,眼眸中竟灌满了晶莹。他咬紧牙关,不许眼泪掉出来,只顽固地盯着楚晏清,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真的在乎我会不会被吓坏么?”
楚晏清怔住了,他看着江衍极力压抑痛苦的模样,心脏顿时变得柔软起来,接着便传来一阵绵密的刺痛。他主动牵起江衍的手,让他坐在自己的身侧,而后伸出手,像许多年前一样,轻轻抚摸着江衍浓密的发丝。
“小狗。”楚晏清轻声叫他。
江衍一愣,他抬起头,“你叫我什么?”也许他本该生气的,可楚晏清声音轻轻柔柔,蕴藏着无限的缱绻,于是他的心间便只剩悸动。
楚晏清扯了扯嘴角,眼睛酸酸胀胀,“小狗,你就像小狗一样。”
说着,楚晏清补充道,“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小渔村带走的那只小白狗?”
弹指间,江衍的思绪便被拉回了很多年前。
当年,母亲死后,阿岩一人在小渔村艰难维持生计,打渔、结网、捕猎,日复一日,过得麻木而困顿。天为棺,地为椁,小小的阿岩是困在这巨大棺椁中的幽魂。
小渔村无论老人或小孩,大都瞧不起安秀娘珠胎暗结、被赶出家门,更瞧不起阿岩是没爹的野孩子,所以他既没有亲人,又没有朋友,唯有一只脏兮兮的小白狗,整日跟在他身后。
一人一狗,相依相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直到铁骑踏破渔村的宁静,直到他遇上从天而降的仙人。
楚晏清救下了江衍,也救下了小白,他一手牵着江衍,一手抱起小白,命运的齿轮就此扭转。
江衍浓密的睫毛颤了两下,他的喉结迅速翻滚,唇齿间吐出滚烫的气息,“小白还活着?”
楚晏清顺着毛捋了捋江衍的发丝,就像在长澜山苍玉苑的贵妃榻上捋着小白顺滑的毛发一样,“它当然还活着”,你们三清那么多灵丹妙药供着、养着,他又怎会死?只是后面这句话,楚晏清没有说出口。
江衍眼睛红了一圈,“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它。”
楚晏清耸耸肩,“谢我做什么?你该谢的是羽萧。”
江衍有些无奈。楚晏清就是这样,明明胸中有十二分的温柔慈悲,却偏偏只露出小小一角。
他无意掀开楚晏清的伪装,只将头靠在他的肩膀,顺势抱住他纤细的腰肢,“没有区别,哥哥,都没有区别。”
时光流转,江衍口中的没有区别,何止是指究竟是谁在长澜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着阿岩的旧日脆弱,更是指眼前这人历经三山九海却从未变过的温柔。
时光洪流滚滚向前,命运之轮不可阻挡,纵然千帆过,初心仍不改。
一路辛劳,他们再一次并肩作战,再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等到风平浪静,楚晏清终于卸掉了冷酷的壳,露出他本性中镌刻的温柔与包容。于是,这一次楚晏清没有推开江衍,更不必去想江衍究竟是把他视作哥哥亦或是求之不得的爱人,他只想抱抱自己的小孩,好好安慰他,对他说一声,不要害怕啦,我不会离开你。
纵使他与江河有过再多龃龉与不可言说的疤,可江衍是无辜的,江衍还是江衍。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啊。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别怕了,小狗。”
第32章 敬酒
楚晏清身子弱,吃过饭后,他没清醒太久便又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睡了起来。
他一连在云川修整了五天,精气神终于恢复了十之七八。
云川派上下为了群雄宴忙得不可开交。前堂、别院,到处张灯结彩。随处可见身着粉纱的妙龄女子在迂回曲折的长廊来回穿梭,布置院落、打扫房间,接引向导,忙得脚不沾地。
随着群雄宴的时间越来越近,各路豪杰纷至沓来。别院一改往日的静谧安宁,短短几天的功夫,上百间客房便住了个七七八八。
群雄汇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相互之间的恭维声、溜须拍马声、冷嘲热讽与反唇相讥声粉墨登场,就连云梦泽清新芬芳的空气中都裹挟着浮躁市侩。
而除了虚与委蛇的寒暄客套,人们口中提到最多的,莫过于那惊心动魄的夜晚中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青泽魔变与金佛垂泪。
一大清早,楚晏清便被大伙窸窸窣窣地讨论声吵得脑子疼。只听有人唉声叹气,“这陈逾静平日装得霁月清风,没想到背地里竟做出这般勾当。”
另一个则冷笑连连,厉声说,“一派上下,从掌门到弟子,竟然全都练起了魔道诡术!当真是世风日下。想我四派八门的清誉都毁在那陈逾静师徒二人之手!”
这人声音虽沙哑苍老却中气十足,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不必细想便知定是云溪门的九如道人。
“九如道人,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尖细的声音响起,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用气声说道,“如今,那陈逾静已是灰飞烟灭,而青泽派十二弟子一夜之间统统被江衍枭首,如此一来死无对证,真相到底如何又有何人知晓呢?”
楚晏清搜寻识海,总算记起这人的名讳,听雪楼楼主谭珰是也。
谭珰话音未落便有人随声附和道,“谭师姐所言极是!真相还未调查清楚,那江衍就擅自灭了青泽全门,百年武学从此失传,当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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