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着头,细长的脖子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他将双手覆在额头上,任凭清泪从眼角溢出,再由秋风吹落。
夜愈发深沉,风亦加紧了脚步,树叶沙沙作响,扰得人心神不宁。新酒送到嘴边,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旋即变得滚烫、发呛。
楚晏清大口将坛中的酒饮尽,是月光太冷了么?还是今天的风格外凛冽,明明胃里已是翻江倒海,思绪却越发清醒。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中发出一阵呜咽,泪却被风吹干了,干涩的眼睛中,再淌不出一滴水。
他的心里装了很多,有自己与江河的点点滴滴,有自己少年时代失落的修仙路,有这些年来锥心的疼、刺骨的冷。
他心里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往事如烟,一幕幕在心间飞快略过,须臾过后,便再抓不住头绪。
半梦半醒间,他丢下手中的酒坛,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上,整个人都放得很空。这一刻,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更想忘记一点,还是想要握紧那些回忆。
翌日清晨,楚晏清被一阵赛过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唤醒。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上雕刻的龙凤图样,身上的衣服早已褪去,他呆望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睡在三清山脚下的客栈中。
微微转过头,江衍果真盘膝坐在自己身侧。见楚晏清醒了,江衍立马将温热的水递到楚晏清嘴边,就着江衍的手,楚晏清抿了几口,嗓子传来的刺痛终于得到些许的缓解,他清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啊。”
江衍皱眉,表情有些烦躁,似乎是在责怪楚晏清的宿醉,又像是不满于他的致谢。
楚晏清眼睛半阖,他朝着江衍的方向看了一阵,可视线却是散的,“找到江长鹤了么?”他轻声问。
江衍摇摇头,“他已经不在三清山了。”
又躺了一阵,楚晏清挣扎着起身,江衍体贴地递来面盆与毛巾,细细为他擦拭。
江衍沉默地梳着他的发丝,直到头发顺滑如丝绸,江衍却仍是一下下地梳着,仿佛这简单的一个动作他永远不会厌倦,能够坐在这里为楚晏清梳到天荒地老。
不知怎地,楚晏清没由来的心里发毛,这感受不同于爱侣间浓情蜜意的情趣,倒显得压抑怪异。
楚晏清抽走了江衍手中的梳子,转过身问他,“怎么了?”
江衍立马摇了摇头,他接过梳子,放在桌上,拉起楚晏清的手,“晏清,走,我们下去吃点东西。”
楚晏清疑窦丛生,江衍却只是催促他下楼吃饭,楚晏清没辙,只是离开房门前,他下意识地朝屋中一撇,看到了梳妆台上倒扣着一把铜镜。
他走到梳妆台前,正欲拿起铜镜来,却被江衍摁住了,江衍的声音中有着不正常的紧张,“哥哥,走了,别照了。”
楚晏清觉得古怪,语气亦多了几分玩味与不解,“我只是看看,又能耽误江大侠你多少时间?”
江衍眼神乱瞟,焦点没落在楚晏清身上,只是握住铜镜,不肯让楚晏清看。
楚晏清微微头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没责怪江衍,只轻声叫了他的名字,“江衍啊……”
江衍眉心紧缩,然而他自知漏了马脚,又拦不住楚晏清,只得任由他看。
窗外的烈日漏进屋内,阳光打在楚晏清的身上,让他浑身都散发着隐隐的光芒,铜镜之中,映出他白皙秀美的脸庞,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那一头秀发柔顺地垂在耳边,其间掺杂着一根根扎眼的白丝,触目惊心。
楚晏清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铜镜之中映出的自己,末了轻声笑了一下,淡淡说,“人老了,自然会有白发,纵然是修仙之人,亦不能永生。”
江衍眉心不解,一张脸上写满阴郁,他微微低下头去,坐在木椅上久久地凝望着楚晏清的背影。
数个微凉的深夜,楚晏清躺在他的臂弯,柔顺的青丝铺在床上,他或是轻轻抚摸,或是将楚晏清的发丝撩起,看他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楚晏清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华发,或者说,佯装不在意,可身为楚晏清的伴侣,江衍却不能不在意。
身为修仙之人,他们原有着漫长的一生,他知道楚晏清的白发究竟因何而生。
楚晏清将铜镜倒扣,指尖轻轻拂过江衍的脸颊,他放软了声音,“阿岩是吃醋了么?”
江衍抓住楚晏清抚摸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楚晏清的手背,他摇摇头,“我何必吃一个死人的醋?再说你早就不爱他了。我还没有那么小心眼。”
楚晏清眉眼一弯,眼神柔和,“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江衍不敢看他,垂眸道,“因为心疼。晏清,我很心疼你。”
楚晏清脸上的表情滞了几秒,他在江衍面前蹲下身来,将江衍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温声说,“不要心疼。我疼过了也就过去了。这是我的人生,我只能自己经历。我只能……坦然面对。”
“坦然面对……”江衍抬起头来,这一刻他很想问楚晏清,倘若他们不想坦然面对呢?他们难道可以不面对么?
命运如此,天道如此,时光如浪花推着他们向前走,他们只能随波逐流,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或好或坏的所有馈赠。
无论这人生究竟如何,他们也只能过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仙之人尚且如此,这天下间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更是如此。
江衍阖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眸时,已将自己的满腹愁闷收敛。他扶着楚晏清站起身来,将他揽入怀中,轻声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楚晏清点点头。他听过太多甜言蜜语,大多都落空了,但无论江衍说什么,他总是愿意相信的。
他们在东风城中暂歇一日,翌日便出发前往云川。
江河虽死,但江长鹤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何况,比起江河,江长鹤才是那个最让他们棘手的人。
身负元婴修为的江河,凭借魔道诡术尚且可以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那么拥有化神之身的江长鹤,又将何等可怖。他们对付江河尚且无能为力,倘若与江长鹤硬碰硬,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现如今,江长鹤一天不露面,他们就一天不可能松弛下来。
只是,他们没等到江长鹤的动静,却等来了洞天府掌门赵碧光。
原来,孙雄从翠微山回到洞天府后,整日借酒消愁,赵碧光心疼自己的师弟,一问才知是梅依雪要与孙雄解除婚约。
赵碧光性情火爆急躁,当即带着十余弟子冲去云川兴师问罪。
梅依雪与孙雄虽落了个一地鸡毛,但云川与洞天府却是百年的兄弟门派,梅依雪念及门派间的情谊,立即派了寻冬等人好生招待。
翌日,梅依雪抽出时间亲自接见了赵碧光,避了仆从,将孙雄与谭珰之间的丑事说了个原原本本。
赵碧光当即大怒,手中的茶杯都捏了个粉碎,咬牙切齿道,“梅掌门,天下谁不知道雄儿一心爱你,你如此含血喷人,存的是什么心?难不成,你真被楚晏清那厮蛊惑不成?”
梅依雪微微一笑,不再解释。
那赵碧光打又打不过,更何况此时又身在云川的地盘,虽窝了一肚子气,却终是没辙,只得拂袖而去。
如此一来,梅依雪与赵碧光、孙雄师兄弟,乃至云川派与洞天府之间的梁子便彻底结下了。没过几日,江湖上便传出了梅依雪悔婚、梅依雪水性杨花云云。
不过,梅依雪并未将这些传言放在心上,也没工夫和心思搭理洞天府的诸多小九九。
在云川的几日,他们过得安宁而平静,不过他们谁都知道,这份静谧是偷来的,江长鹤不可能放过他们。
一天晚上,楚晏清与江衍正坐在屋檐上聊天赏月,突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奇异乐声,那乐声响彻云霄,与此同时,金色的光华随声浪钻入云层,在云间“嘭”地炸开一朵光芒璀璨的烟花。
“是玉哨!”江衍皱眉道。
“在长澜!”楚晏清心脏一颤,“砰”地从屋檐上起身,遥遥望着远处长澜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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