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晏清的脑子中冒出一圈一圈的金星,眼前的花白霎时变作漆黑一片,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下一秒便径直栽倒在地。
楚晏清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候师父还在,师兄还是最疼爱自己的那个人,玉翎经营着这间盛食坊,而阿岩则在她的店里打杂。
那时的他与江河未曾相恋,阿岩也不是三清的仙君,而羽萧更不曾跟随自己修仙。
那时候的日子很长,白天,他闲来躺在盛食坊的后院中,看阿岩忙里忙外,晚上他会点一盏油灯,教阿岩读书写字,玉翎则坐在柜台里,时不时打两下算盘,算盘上的木珠噼里啪啦作响,清脆悦耳。
那段日子又很短,流水一般从指尖流逝,再找不回了。
在依稀的梦境中,楚晏清想起了许多,像是灵魂被抽离出了这漫长的岁月,以旁观者的身份审视着过去的种种。他漂浮在时光之上,清醒地看着不同时节的自己:那些快活的,几乎已经忘却,那些痛苦的,却还历历在目。
岁月之河交错的瞬间,许多模糊的、迷惑的片段竟在梦境中豁然开朗,而待他细细品味真相的背后,得到的唯有更深刻的孤独。
那是无论怎样辉煌的成就与高深的修为都无法掩盖的落寞。
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再见到江衍时,只见他下巴上已经冒出一层乌青,眼睛下面也黑的厉害。
楚晏清眼中仍是一片空洞,他看了江衍许久,喃喃道,“是我对不起玉翎,也对不起羽萧。”
江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摇了一下头,“玉翎姐曾说过,当初若是没有你,她早在十八年前就会死了。我想,羽萧心里也是同样想的。”
楚晏清自嘲地笑笑,“不是这样的。或许胡半山说得不错,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干预玉翎的人生。我已是腐朽枯槁之人,更不配收什么徒弟。”
话音一落,楚晏清突然想起了什么,“胡半山呢?胡半山整日在盛食坊外摆摊算命,怎么现在玉翎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却一面都没露?”
江衍愣了几秒,不无讽刺地手,“晏清,胡半山是三眼巫仙,自然知天命,他既算出了玉翎有此一难,恐怕早已躲得远远的了。”
楚晏清不受控制地大笑,最后竟俯身咳嗽起来,“你说得不错,世人各扫门前雪,谁又会管他人死活?”
他直起身来,缓缓走出房间,一出门便看到慧娘站在屋外,泪水爬满双颊。
楚晏清勉强拍拍慧娘的肩膀,他想出言安慰,却没能说出什么,默了半响,轻声说了句,“这盛食坊以后便是你的了。”
慧娘惶恐地摇头,“晏清仙君,我……我怎能接下这么大的酒楼?”
楚晏清置若罔闻,只是径直朝外走去。江衍皱眉看了看慧娘,安慰道,“不要难过,也不要愧疚。忘记这些可怕的事情,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推门走到后院,楚晏清看到梅依雪正坐在院中的槐树上,玉笛在她的唇边流淌出轻柔的音调。
楚晏清久久地望着她,任凭冷风吹乱了长发。
梅依雪抬起头来看他的瞬间不由得愣住了,唇边的乐声亦变了调子:短短一天的功夫,楚晏清的头发已经半白了。
曲不成调,不如作罢。梅依雪眼睛一涩,将玉笛收回,温声问道,“晏清,你是怎么想的?”
楚晏清的目光落在槐花树下的两座新坟之上,这里面分别埋葬着他的徒弟与挚友。他阖上眼睛,声音平淡地像是在说今天晚上吃什么,“这么多条人命横亘在我与江长鹤之间。我与他,必得有个你死我活。”
他握紧拳头,几乎咬碎了满口的牙齿,“哪怕他们设好了局来抓我,我也不得不上山。”
第88章 正气
江衍怔怔地望着楚晏清,旋即摇了摇头,“不,晏清,你不能去。你明知道他们是故意诱你上山。”
楚晏清点点头,他目光坚定,不带一丝犹豫,“我知道,可我不得不去。”
江衍一只手收紧拳头,一只手拉住了楚晏清的袖子,“你这是在找死。我们三人合力,连江河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江长鹤与李恕?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我不想你做无谓的牺牲。”
楚晏清轻笑,他看了江衍一阵,温声说,“阿岩,你说错了,其实我很怕死。我浪费了那么多的时日,好不容易才得以与你相爱,又怎么会不怕死?”
江衍眼睛红了一圈,他别过头去,不再看楚晏清脸上的表情,隔了许久,才颤声道,“你现在不是一个人,既然你在巫疆接下了我的花带,那么你就是我的道侣。你想上山,我不同意。”
楚晏清失笑,反驳的话堵到了嘴边,可眼睛刚触碰到江衍脸上痛苦的表情,便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了。
见状,梅依雪轻叹一声,她从槐树上跳了下来,落在二人身旁,“江衍,不上山又能如何?逃走么?逃到哪里去?若任由江长鹤肆意妄为,天下之大,何处是我们的安身之所?”
江衍皱眉,“梅师姐,我不是说从此就放任江长鹤不管了,只是——”
说着,江衍重重地叹了口气,“只是这偌大的四派八门,总有人愿意相信我们,总有人愿意与我们一起面对!”
梅依雪冷笑,“比如呢?金丹修为往上,你可能说出一个肯信任我们、又值得我们信任的人?”
江衍愣住了。若是放在从前,他自能说出一箩筐,再不济孙雄与他们也是一条战线上的。然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动摇了。
更何况,他们不知道江氏父子究竟用魔道诡术诱惑了多少人、又用蛊毒控制了多少人。
梅依雪说的没错,如今他们踽踽独行,既找不到愿意相信他们的人,也决计无法信赖他人。
想到这里,江衍转过身去,他的身体颤了两下,轻声说,“既然如此,晏清、梅师姐,你们走吧,回云川去,我自己上山。”
楚晏清不由得轻笑,他的手摁在了江衍肩上,让他转过身来看向自己,见江衍只是低着头,便拽住他的手,轻轻摩挲,柔声道,“江衍,我跟依雪不可能看你一个人上山,更不可能作壁上观。”
江衍终于抬起头,他自嘲地笑笑,“你们就非得去送死么?”
楚晏清无奈地揉揉眉心,他拿出十足的耐心,“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我不想做英雄,依雪也不想,只是我们被架在了火架上,遇上了,做不到坐视不理,便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很多时候,是命运将我们推向了绝路,天道从不会给人选择。”
江衍自知无法改变楚晏清与梅依雪的主意,他缓缓点头,惨然道,“我明白了。”
江衍转身走入厅堂,唤来慧娘做桌好菜,又备好烈酒。
慧娘始终垂着头,眼眶之中盛满了将落未落的泪水。她一届凡人,先是在四莲村愚蠢狠毒的村民手中讨生活,惨遭诬陷,差些被活活烧死,后来好不容易在玉翎的酒楼中安顿下来,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又遭此劫难。
饶是慧娘坚韧勇敢,可短短一天之内亲眼见证了羽萧与玉翎两个人的惨死,也足以让她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更何况,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曾经对她施以援手的晏清仙君,此番恐怕已是自身难保。
这让慧娘如何不担忧恐惧?又如何不肝肠寸断?
慧娘自是没心思做饭,只将前日剩下的卤菜归拢,将酱好的牛肉烩了土豆,又匆匆炒了两个小菜。她没同楚晏清他们一起落座,只将餐饭布置好便垂头躲进了后厨。
她阖上门,扑到案板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原以为厚重的木门隔绝了自己的痛哭,却哪里晓得外面坐着的几位仙君早已修得耳清目明。慧娘克制不住的哭声丝丝缕缕钻入他们的耳中,更添了几分压抑与无奈。
梅依雪不欲再听一个可怜女子的墙角,她笑了两声,打破了大家的沉默,她站起身来,为自己和楚晏清、江衍二人斟满了酒,微微举杯,笑着说,“敬人间,敬未来,敬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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