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幸,仓灵很亲近那个他,一见便心生欢喜,满心愉悦。
所哀,仓灵对他,并无对那人那般放松。
更糟糕的是,奚玄卿不清楚那个奚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究竟是涅槃劫生出的意外?
还是……他另一半存于九天境的石身,竟生出自我意识,也来了涅槃劫中?
可看着少年巴巴的目光,他心底一柔软,哄道:“听你的,不怪罪他。”
少年高兴了。
奚玄卿又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没有名字好不好?”
少年呆呆地看着他,似觉得他这个问题有些荒谬。
“没有名字,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呀?”
“自然是因为我父母还没来得及给我取名就往生了呀。”
提及此,少年一把抓住重点。
倾身往奚玄卿旁边靠了靠,双腕并拢,递到他面前。
“你什么时候解开它,然后超度我呀?”
“……”
“你超度了我,我往生的时候,见到我父母,说不定还能问问他们,原本想给我起个什么样的名……嗯?你眼睛怎么又红了,你是不是也有眼疾啊?你也看不清吗?会瞎吗?”
“…………”
“……没有。”奚玄卿垂睫微敛,又攥着少年的手,抬眼道:“仓灵,你以后就叫仓灵好不好?仓灵,木之精,岁星也。”
少年瞪大眼睛:“你……”
奚玄卿手指一紧,还以为他因着这个名字,记起了什么。
“你想做我爹?!”
“……”
奚玄卿沉默了会儿,“做师父好不好?我收你为徒。”
起初,仓灵是不愿意做他徒弟的。
觉得自己一个将死之人,马上要被超度了,还做别人徒弟,多麻烦呀。
但奚玄卿说:“做了我徒弟,你就是逍遥宗弟子,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这里,也可以……一直和奚暮一起玩。”
好处摆在眼前,仓灵连犹豫都没有,一口答应了。
只为着可以一直和那个横生出的意外之人相处。
“不想解开镣铐,超度往生了?”
“啊……这,这……”少年艰难地思考了会儿,“如果是他,那我晚一点点也没关系。”
“……”
奚玄卿不断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仓灵有了求生欲。
奚暮就是他,他就是奚暮。
仓灵因为他,有了求生欲。
即便没有现世记忆,涅槃劫中,仓灵依旧喜欢奚暮,也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
他不断这般暗示自己。
将那些疯狂滋长的妒意往下压。
就这样,他有了新的借口,留住仓灵,有了新的身份,给予他心底那些占有欲望和急切相护的念头,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直到很久以后,奚玄卿才终于意识到,怀渊天尊那句因果不可更改是什么意思。
七万年前,上一个鸿濛世界中。
那个投生于飞虞城的魔种,正是被逍遥宗避世的师叔祖收为徒弟。
那位师叔祖异于常人,出生之时,祥瑞半空,阴翳半空。
有神祇批命,说他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骨骼神铸,血脉魔塑,不死不灭,不伤不损,此生孤苦,不可有所牵绊,不可对尘世有所执念,才不易一念成魔。
换言之,他是个死不掉的怪物。
谁也杀不了他,他自己也不能。
那位师叔祖独居于醉仙山,不问世事,专于修心。
直到察觉出自己魔脉隐隐压过神骨,惧怕自己入魔后,会给世间带来祸患。
又发现,魔种或许是自己的克星。
才将那魔种收为徒弟,一身本事,倾力相授。
只盼着……让那魔种徒弟有朝一日,修为压过自己,以弑师作为出师的最后一关,结束自己毫无意义,只能给世人带来恐惧的一生。
即便,奚玄卿不是那位师叔祖。
即便,仓灵也非真正的魔种。
可涅槃劫中的因果不可更改,这些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
即便,奚玄卿收徒的目的不同。
可因果已在其中。
逃无可逃……
逍遥宗闭世不出的师叔祖收徒,整个宗门都既高兴又好奇。
高兴于师叔祖终于活得更像个人了。
只有几个清楚其中隐秘的长老,开始担忧,生怕日夜相处之下,这徒弟会成为师叔祖的执念羁绊,生怕勾出他的心魔。
至于好奇,那便是因为奚玄卿将仓灵护在醉仙山,不怎么乐意让他同其他弟子一样到处露面,宝贝得紧。
毕竟……仓灵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魔种。
三千里外的飞虞城,还在找仓灵,要将他关进井底,继续困锁起来。
奚玄卿像一尾圈住自己的宝石,盘在洞穴中,时时警惕,不肯松懈的恶龙。
但总有人觊觎他的宝贝。
那个人还是另一个他自己。
甚至于,他的宝石一见到那个人,就长出腿,成了精,乐颠颠地朝人类奔去,将护着他的巨龙抛诸脑后。
人间已至七夕节。
一身白袍的少年,蹦蹦跳跳行在烟火人间中,满街花灯映着他琥珀琉璃般的眼,左手捏着串糖葫芦,右手抱着桂花糕,荷叶包起来的,冒着腾腾热气,香喷喷的。
四处热闹,沸反盈天。
少年对什么都好奇,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望来望去,像是一双眼都不够用,恨不得一夜看遍长安花,一日踏尽金陵台。
双眼忙着,一张嘴也没歇过。
与他并肩慢慢走着的青年,时不时垂睫看他。
他一张嘴,青年便笑着捻一枚桂花糕喂他,再一张嘴,青年又将一杯插着竹吸管的花果汁递到他唇边。
无限宠溺,从来都体现在这些小小细节上。
青年并无半分不耐烦,只看着少年玩乐,也不嫌麻烦,更不嫌少年感兴趣的那些小玩意儿幼稚。
奚玄卿不知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出现。
似乎,眼前的一幕插不进去任何人。
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
看着穹顶华灯下,斑驳暖光照耀满身的两人。
而他,只能从昏暗巷口徘徊。
那般热闹人间,他无法涉足。
此间世界不过一场虚妄,偏他独醒,一人踽踽。
沉醉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幸福。
除了他。
他远远望着,似被绚烂华灯刺伤双眼,眼尾泛起微红。
他看见奚暮驻足在一个钗饰摊前,拉着少年停留。
他听见摊贩笑着兜售应节的小玩意儿。
那是一串缀着金铃的红线手链。
他听见奚暮说,要送一个礼物给仓灵。
他看见仓灵笑呵呵地应了,伸出攥着糖葫芦的手腕。
镣铐虽已取下,可还是有些常年累月积攒下的疤痕。
即便仓灵体质再特殊,恢复得快,也还是难以消弭。
他看见摘了面具的奚暮,顶着那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心疼地皱眉,伤心地抬起仓灵的手腕,吻了吻那疤痕。
“疼吗?”
“不疼呀。”
“不,你疼,以后疼了要说,以前没人心疼你,你喊疼没用,但现在有了。”
“仓灵,疼了要喊出来。”
少年笑嘻嘻的:“好!”
他仰头,眉眼弯弯,试探着,像婴孩学语般,一字一顿:“奚暮,我疼。”
奚暮又吻了吻他的手腕。
掏出怀里珍藏着舍不得用的药膏,一点点给仓灵涂上。
其实,那种膏药,身为逍遥宗师叔祖的奚玄卿根本看不上。
他自有更好的药,留给仓灵用。
他所有的温柔以待,也能换来仓灵的道谢,仓灵的笑容,仓灵的感激。
只不过……
那些道谢是不走心的,那些笑容是模仿着学来,浮于表面的,那些感激是做作出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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