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串上的灵力是江荼从识海中分出,其紧密程度注定手串无法抗拒江荼的命令,除非——
手串此刻并不在叶淮身边。
江荼的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
叶淮把手串丢了么?
是因为他的失约?
认真想想,倘若换做是他,满怀期待等待相见,对方却一声不吭爽约,将他独自晾在一边,恐怕也失望又愤怒。
更何况,叶淮三个月前就开始兴高采烈地准备这次相见。
江荼不敢想象叶淮有多难过,才会选择把手串丢弃。
叶淮一定哭了吧?他的徒弟最爱哭了,说不定是哭着回的阳间。
江荼不得不反思自己。
相思桥似乎能够揭开苍生道的更多真相,在责任和叶淮之间,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可他为什么一定要做出选择?
相思桥让他七天后来,他何必七天一到就赶去?与叶淮见了面,也能去桥边,桥又不会长腿逃走。
是他错了。
江荼任凭雨水落在脸上,没有打伞。
他觉得自己真是奇怪,明明巴不得叶淮别再纠缠自己,把心思都放到天下苍生上去,好让他有更多时间想办法铲除苍生道,送叶淮回神界做他的勾陈神君。
可为什么,叶淮真的走了,他心里却并没有如释重负?
甚至,那块巨石好像压得更紧,让他快要喘不上气。
江荼隐隐能看见奈何桥的轮廓了。
雨越下越大。
地府不常下雨,一下就是暴雨。
江荼都在想,是不是这么激烈的雨水,都是叶淮的眼泪化的?
江荼又看了一遍手串,依旧没有画面。
罢了。
叶淮能因此看透他也好。
他江荼,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他冷漠、无情,过去是,如今也依旧是。
只是这手串,仍有必要让叶淮戴上,否则他无法探察阳间的情况,总是不妥。
奈何桥越来越近,雨水已经将江荼的发髻都打散,湿漉漉的白发贴在颈间。
既然已经确信叶淮走了,他其实不必去奈何桥。
但江荼没察觉自己行为的矛盾,他的思绪乱得不正常,向四面八方飞散,却没有一点在正途上,就连引以为傲的理性,好像也被雨水都打散了。
江荼终于赶到了奈何桥。
在比与叶淮约定的时间,整整迟了三个时辰后。
他狼狈地站在雨里,呼吸因脚步匆忙而有些急促。
此时的雨已经大到泛起雾来,天地一片苍茫,像在云中。
可江荼,还是一眼就看见了桥边的身影。
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没有打伞,雨水将他浇了个湿透,衣袍都黏在皮肤上,看不出半点原先的繁复精美。
江荼有些不敢呼唤,怕自己认错了人,可心跳诚实地加速起来。
男人却好像在轰烈的雨声中也能听到他的声音,耷拉着的耳朵倏地竖起,迅速转过身来。
黯淡的、被雨淋湿的琥珀眼,就这么一点一点,灿烂地亮了起来。
第109章 相思桥(十)
在叶淮开口以前, 江荼抢下话头:“对不起。”
叶淮明显地一愣,目光中带着些许惶恐:“师尊,为何道歉?我知您肯定是有事耽误…”
江荼的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衣服上, 像被主人忘在大雨中的狗, 明明被糊得浑身都是雨水,还在看见主人的刹那卖力地摇尾巴。
江荼已经不知道自己第几次感慨, 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蠢东西。
他问:“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不见你?”
叶淮好像被问住了,眉心蹙起,半晌坚定地摇头:“师尊对我最心软了,您不会的。”
心软?
江荼简直要发笑。
从捡到你开始就步步算计, 计谋得逞又把你一个人丢在阳间十年, 如今好不容易重逢,却要你七年才得见我一次。
我把你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碾压,你却说我对你心软?
我怎么教了你这么个蠢东西。
江荼说不上恼谁,又问:“如果我不来, 你就在这一直站着?”
站个三天三夜,在这里站成望师石?
叶淮斩钉截铁得摇了摇头:“不, 当然不会。”
江荼松了口气,庆幸他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
然而叶淮却忽然低下头,灵力的伞在雨幕中撑开,高悬在二人头顶。
雨沿着金伞的伞面滴落,雨声急急,宛若河海湍流。
紧接着,叶淮伸出手, 指骨突出而分明,向江荼脸颊伸来。
江荼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叶淮大约是故意的,伞的宽度恰好将他们二人容纳,再多退一步,江荼就会重新走入雨里。
江荼被迫在原地不动,叶淮的手掌触碰到他的额头。
在雨里淋久了,叶淮的手冰冷到极点,像冰窖里的干尸;
他放轻呼吸,克制地用指尖拨开江荼的额发。
“师尊,”黏湿的额发下,露出江荼明亮的柳叶眼,叶淮低下头,看着江荼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会去找你。”
“如果师尊不愿见我,我不会再纠缠您片刻,但若是有人阻拦我们相见,天涯海角…弟子一定会找到你。”
江荼张了张嘴,哑然失声。
叶淮眼中滚烫的爱意让他无处遁形,叶淮深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
师尊,别走,别丢下我。
而现在,叶淮固执地在桥边等他,只为了向他证明——
师尊,我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七年,十年,千年,
我等着你。
江荼说不出一句话,最终也只是问:“叶淮,我有什么值得你这么做的?”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
久到一千年间,都在困扰着他。
叶麟,叶淮,勾陈。
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么做的?
就连流浪狗,被主人接连抛弃,也该心灰意冷另寻他人做主,哪有你这样,让我连一句重话也不忍心说的?
叶淮的手掌从江荼额前滑落到脸颊,江荼本能地感到抗拒,身体紧绷到极致。
好在叶淮很有分寸。
他轻轻地、坚定地开口:
“您从劲风门手中救了我,赐我剑,带我修行;
在空明山,您分明重伤在身,却在祁元鸿手下庇护我,护我无恙,我才能成为神君;
在灵墟山,您更是…以生命换我登极,您为我铺好前路,您为我做了一切…”
叶淮的眼底又开始湿润,比雨水更加清澈的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师尊,你值得我做任何事。”
他牵着江荼的手,虔诚地、像一个仆人那样,亲吻着江荼的手背:
“师尊,叶淮之所以为叶淮,都是因为您。没有师尊,便没有叶淮。”
就连我的名字也是你为我取的。
与你相遇的那一天,才是我生命的开始。
叶淮的吻就落在手背,唇瓣接触皮肤的那一点,好像有火星开始燃烧,滚烫地席卷了江荼全身,最终烧向心脏。
江荼将手从叶淮掌中抽离,终于惊慌失措地后退。
但预想中的雨并没有浇下,江荼未能从雨水中重获冷静。
抬起头,灵力的金伞严严实实罩在他头顶,伞面朴素,然伞骨如古木盘虬的根系,江荼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旋即想起来,是多年前在多福村,那个混乱的雨夜里,他为叶淮撑了一把灵力的伞。
那只是短短片刻。
叶淮需要在回忆中反复回味多少次,才能连伞的纹路都复刻?
江荼下意识看向叶淮。
他把伞完全让给了江荼,整个人又被劈头盖脸淋湿,但他的眼睛依旧明亮如星辰日月的光辉,情意拳拳地看着江荼。
江荼预感到如果不找些话题,他大概会在叶淮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灵光一闪,他从袖中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道:“你身上有煞气,叶淮,我制了药,你且拿去服用看看。”
自从注意到叶淮身上的煞气与苍生道有关后,江荼便在府内悉心研制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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