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失格(274)
“那是在你面前。”津岛修治还挺气。
“不,当然不是。”织田作又说,“上个月你在横滨港遇见了持枪的喽啰,对他夸夸其谈了好久,还让他把枪对准你的太阳穴,最后他太害怕了,癫狂地叫,还把枪扔在地下逃跑了。”他说,“你看,对不曾见过的人,你也会说许多话。”他说,“俗世说的话唠就是你这样的人。”
津岛修治真哽住了。
“你是为什么讨厌井伏鳟二?”织田作问。
“我不知道。”津岛怏怏地说,“是种直觉,可能是同类相斥,我也很讨厌一个俄罗斯人,你不认识他,我看见那家伙,觉得他身上有相似的气质,织田作你最好不要太靠近他,他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
“其实。”织田作困惑地说,“他还挺和蔼可亲的。”
……
/敬爱的D先生:
崇明中学时所相当有意思的学校,桔梗花绕校舍种了一圈,开得十分绚烂,配上学校红色的校舍,说实在的,略有些不搭调。
听了首很美妙的曲子,弹奏者告诉我它叫做《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井伏先生晚上发邮件给我,跟我说它原本是一首诗歌,是他自不量力地给其配了曲子。
他给我发了几句诗: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有如昙花一现的幻想,有如纯洁至美的精灵,在那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希望你也能看见这么优美的句子。/
写了浅浅几行字,他就搁笔了,织田作在文字下面写编号1800。
这是他没有寄出的第1800封短信。
一开始还能写很多,但每次都得不到回音,甚至连往哪里寄都很迷茫,到最后只能写一点,记录一天中比较重要的事。
[总是要坚持的吧。]他怀有丁点儿期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把它们寄出去了,给该看的人看。]
织田作又对着电脑品味了会儿这首诗,按井伏的说法是俄罗斯来的小诗,井伏说,他看这首诗很有感触,因此才做了曲子。
/可能我心中也有“昙花一现般的剪影”。/他在邮件中写道。
织田作想:我的梦里也有。
但我终究连他的面容也看不清。
……
深夜,某间房中有音乐声在荡漾,他,房间的主人,将隔音板贴着墙壁,以布料塞门缝,他从床肚底下搬出擦得锃亮的留声机,还有新录制的黑胶唱片。
他淘到了黑胶唱片的录制仪器,为了做出这张全新的唱片,煞费苦心。
点开唱片机,小提琴与男人清唱的声音重合在一块儿: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他在房间里打圈,手高举着,在跳一个人的交谊舞,竟然还是女步。
一边跳一边陶醉地哼唱。
[井伏老师、井伏老师。]
[我如此地爱你。]
第153章
崇明中学的效率很高,津岛修治以最快速度被安排至班级上课,此班的任课老师对他态度略显热切,可能是入学时一张张满分考卷迷住了他的眼。
分数、分数、分数、奖项、奖项、奖项,除了以上这些,学校就没什么在乎的。
教员隐晦地说:“比起公立学校,我校的人情要更加淡薄。”他说,“同学们可能更在乎自己的事。”
[精致的个人主义者。]津岛修治忽然想到了太宰曾经给东大学生下的定义,世界上的精英,有许多都是功利切个人主义的。
“我明白了,老师。”他微笑点头回应,教员更松了口气说,“有什么问题,可以找生活老师说。”
拉开班级门,进入教室,教室静且宽敞,上课铃声还没打响,却不曾听见交头接耳声,津岛修治看下手埋头苦读的同学们,硬在脸上撕扯出一抹笑容来,他想到才走过的长廊,教员走路姿势非常奇特,先小心翼翼地探出脚尖儿,而后脚掌轻盈落地,像是恐惧制造噪音。
“走路时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地是大理石的,而学校统一发的皮鞋跟中镶嵌了钢板,不发出声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会打扰到其他同学。”
津岛修治只说“我明白”。
教员把教案放在讲台上,制造出一点儿响声,只有少数学生抬头看他,绝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直到他咳嗽一声才姗姗抬头。
“介绍一下今天新来的同学,太宰治。”
津岛修治将太宰治作为自己的假名。
那些学生齐刷刷地转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盯着他看,动作过于整齐的,从讲台居高临下看,只见他们转身的弧度,抬头的角度,眼睛撑开多大都是固定的,印在津岛修治眼睛里,总觉得盯着自己看的不是一群人,而是被程式化的人偶。
看似各不相同,实则千篇一律。
[真有意思。]
……
上岗之前,织田作之助经历了简短的培训,由其他年级的生活老师同他介绍工作内容,他听对方呱呱呱讲个不停,略有些疑惑:“是入校就开始工作吗?”
生活老师眼神闪烁,说话也吞吞吐吐,织田作就盯着他看,他的眼神其实空无一物,但也不知怎么的,老师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包容,读出了耐心,于是说话也变得顺畅了:“一般情况下,我们会有一到两个月的培训期,考虑到现在是八月,这个学期才开始,上任的老师会从六月开始培训,如果是现在入职,应该要到冬季才进入岗位工作。”
织田作说:“现在是特殊情况吗?”
他敏锐且一针见血。
“啊。”老师看看左右看看右,飘忽了好一会儿再说,“因为人手不够了。”
“人手?”他说,“生活老师吗?”
“对。”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缩缩脑袋,“这里的学生,他们对教员勉强还算尊重,但听说对一些软弱的、授课不是很良好的老师也会欺负,对我们就更没有恭敬之心了,上一任的三川就是被学生欺负到走的。”
“啊,欺负,校园欺凌那种吗?”织田作还是没什么概念。
“差不多。”那人嘟嘟囔囔,说着说着就有些义愤填膺了,“在衣橱里放青蛙、蚂蚁、蜈蚣,锁住厕所,撕碎书本,”他顿住了,更加怒意磅礴,头发几乎倒竖,“那些学生、小兔崽子,”说完之后他立刻住嘴,这不是教员该说的话,“之后又变本加厉,竟然敢殴打生活老师,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织田作惊讶了,这跟他想得大相径庭:“殴打教员?”
“对。”他说,“那些学生,根本没有尊重师道一说,压力也大,他们把压力通过暴力手段发泄出来,你没听说吗,这所学校的弱势学生也很受迫害。”他最后总结,“要不是为了高额薪水,谁会留在这种地方。”
发泄一通后他心情好了许多,不过也担心织田作打退堂鼓,故把剩下要点讲了通后就与他说“明日开始上岗”,随即一溜烟跑了,做自己的事情。
“对了。”人都跑开几步,还专门回头同织田作说,“如果发现了学生的内部问题,不要介入,让他们自己解决,介入的话,就算是你都会遭到报复,听到了吗。”他像是待宰的鸡,想到了什么令人瑟瑟发抖的事,脖子回缩,一溜烟跑远了。
[说是这么说了,但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织田作准备先回学校给自己分配的房间,正如另一名教员所说,他们这些教职员工的待遇非常之好,居住场所堪比酒店,可以拎包入住,他在津岛修治的提醒下收了两身衣服来学校,自觉够用了。
回房间的路上要经过大操场,老师的住所与学生分开,待遇更好,位置要稍微偏僻些。
织田作走路时脑子空空,他只是借此机会再度欣赏校园的美景,欣赏几乎是纯西洋式的建筑,横滨西式残留物很多,在战后这里变成了士兵的乐园,绝大多数是美国兵,据说当时场内的女人有很多沦为娼妓,而男人则成为乞丐。
[这栋建筑的前身是什么,也许是总督府,当时有总督吗?]
他的联想是怪诞的稀奇的,津岛修治听过他的部分奇思妙想,捧腹大笑,说没想到他的联想竟然有巴洛克色彩。
他说的应该是文学上的巴洛克,充斥刻意雕琢的艺术、华美的形式,内容却空虚,不值得深入推敲。
悉悉索索的,低沉且微弱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他想到了小提琴,琴弓马尾在琴弦上高频率小幅度抖动,出来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就像是人的呻吟,其中伴随着揪心的苦痛。
他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
织田作之助加快脚步,绕过建筑物最后一个棱角,他的脚步轻盈到几乎消亡,只要他想就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的踪迹。
三个人在殴打一个人。
被殴打的是男性,他跪坐在冰冷坚硬的瓷砖地上,双手护住自己的头,令人惊讶的是,三个人有男有女,更准确说是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对他拳打脚踢,而受害者的书包被踢到了更远的地方,内部的书本、文具散落成一团。
这附近有个水塘,里面虽然有换水装置,但园艺匠近日疏于打扫,有段时间没有换水,水是深绿色的,面上浮层惹人生厌的青苔,还有几枚枯树叶,除此之外就是孤零零的课本,它大张着,看不清文字的白页面被恶心的水浸湿了。
织田作之助花了一秒钟进行思考,关于他应不应该处理这件事儿,说实话,他过去的复杂程度,并非正常人类可以理解的,就像人们永远不知道,一个人如何同时拥有善良的灵魂与名为杀手的职业。他这人善良且麻木,对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在太宰治出了那事儿以前,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疼痛,更加无法得知,死亡会给亲近之人带来痛楚这件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