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水烈酒(54)
“好。”裴辙应下,指了指照片,“你仔细看看其他地方”。
“其他地方……”
闻措在几张照片上来回巡视,疑惑道:“这照片难不成还有什么玄机?裴辙,你又不是不知道,拍照主意还是你提的。那会你可被捅得不轻,自个儿立起来都困难,说什么万一——这是姜昀祺?!这小子躲那!”闻措震惊不已。
“是他。”
裴辙笑了下,把照片拿回,看着躲右侧灌木丛里只露出一双水蓝眼眸的姜昀祺,语气里带着些许宠溺和笑意:“我也是后来才发现的。”
姜昀祺埋伏好手,孤身藏在阴影里,巨大丰茂的树丛掩盖了他过于瘦小的身子,太瘦小,而如果不是特意寻找,没人会留意绿意交错的枝叶间有一双探究注视的眼眸。
闻措从裴辙语气里察觉到别的什么,“他怎么还来?不怕被抓?那会嘉嵘就差冲进姜正河地盘逮人了”。
“不止那天。之前、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来。”
“……”闻措惊讶得说不出话。
一开始,裴辙以为姜昀祺是奉姜正河命令来看看自己到底死了没。
姜昀祺翻窗翻出经验,小小身子一团滚落在潮湿泥地上,动静很小。
姜昀祺似乎将他们驻扎这片摸了个底朝天。
轮班护士什么时候出现,外围巡逻军士什么时候换班,孙嘉嵘如果不待在病房会去哪里,又会待多久,还有闻措的看护照料时间——决定回来的最初几天,姜昀祺都在干这个。
裴辙那时已经连续高烧两天,白天也是低烧不断。匕首扎得又重又深,虽说惊险万分避开了主动脉群,但持续的发炎和感染让伤口边缘肉眼可见地溃烂,脓血颜色不正常,层层渗透纱布,新的都来不及换。
姜昀祺小心走到裴辙身边。按往常,从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裴辙早已察觉,但这会的裴辙无知无觉。
姜昀祺入定似的观察裴辙,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不出情绪,更无从探晓他此次目的到底是什么。
过了会,姜昀祺伸出右手食指探去裴辙鼻下。
鼻息不规律,时深时浅,因为发热,嘴唇发白干涸,体温却极低,姜昀祺碰到裴辙手臂的时候,被冰凉触感惊到了。
两相触碰,裴辙这才产生些许意识。
睁开眼看到姜昀祺的时候,裴辙毫无表情,开口冷淡至极:“来补一刀?”嗓子沙哑,早就听不出原本声音。说话费力,裴辙说完就闭上眼随便姜昀祺。
姜昀祺没说话,眼也没眨。他不是很理解裴辙那句话背后的讥讽和淡漠。
姜昀祺似乎自己捅下的伤口产生了极大兴趣,护士进来前的几分钟里,姜昀祺一动不动,全神贯注盯着裴辙左胸。
后来就是翻窗离开。
之后好几天,姜昀祺秉持一种在裴辙看来研究人体愈合能力的学习精神,半夜定点站在裴辙床前学习十分钟,然后再离开。
第六天的时候,裴辙忽然想起,从姜正河地盘赶到这里,路上至少两小时,还要避开沿途军械设备和巡逻,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五小时。
裴辙不相信姜正河白天不会给姜昀祺安排任务。
那天晚上姜昀祺小声滚进来的时候,裴辙眼都没睁,说了句:“以后别来了。再来我叫人。”
没人回答他。
睁开眼,又是一副专注神情观察他的伤口,就差拿一副放大镜了。
裴辙几乎气笑,但下一秒他就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姜昀祺在发抖,是很小的颤抖。颧骨明显红热,眼底出现疲累过度的血丝,水蓝眸子黯淡许多,全身像是在泥里滚过,衣服脏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瘦瘦小小一只,笔直站着的时候比一张纸好不到哪去。
裴辙想起姜昀祺此前被同伴捅了的伤口,搁在床边的手伸指撩起姜昀祺破旧衣角。
果然没好。
新长出来的嫩肉不知为何又撕扯开裂,殷红鲜血一丝丝往下淌。小腹瘦得只有一般巴掌大,肤色很白,不是那种健康的雪白,是极不健康的羸白。
裴辙碰他的时候,姜昀祺抖了抖,视线和裴辙接上,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去看时间,然后返身回到窗口预备打滚——
“站住。”
姜昀祺没听他的。
狭窄窗口需要姜昀祺尽力蜷缩身子才能出去。
伤口不免挤压。
“我叫人了。”裴辙沉声警告:“只要我一出声,你立马成筛子信不信。”
姜昀祺霎时就被吓到。他吓得一动不动,趴在窗口转回头去看裴辙,目光幽幽,筋疲力尽。
“过来。”
姜昀祺木偶一样走到裴辙身边。
裴辙严肃看他,片刻视线移向床前桌案,定格在一瓶棕色药瓶上,“吃两颗”。
姜昀祺放弃一切抵抗,伸手照做。
药片嚼碎咽下,苦得姜昀祺整张脸皱在一起,五官都扭曲,眼泪不自觉掉。
裴辙面无表情看着,过了一会才让姜昀祺喝水。
吃完药一点点艰难咽下苦涩唾沫的姜昀祺听到护士前来的脚步声,立马折身回到窗下。
再次爬窗的前一秒,姜昀祺听到裴辙拒绝进入的声音。
外面的人叫他裴长官,遵从军令没有进来。
单独开一间病房已经是特殊,更何况再来一张床,所以当裴辙掀开被子让姜昀祺躺进来的时候,姜昀祺彻底傻了。
裴辙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个孩子身上会有这么多的耐心和怜悯。
他不觉得是某种相似的成长经历,他至少有个姐姐。
姜昀祺什么都没有,他的生活只有被操纵和被惊吓。他连情绪都少得可怜。眼泪需要外界刺激,过分夸张的神情基本没有。每天都在挣扎求生,能够活下去似乎是他最大的奢侈。
姜昀祺站着没动。
裴辙的举动超出他所有认知,他没有相应的反馈。
简单而言,姜昀祺没有遇到过,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和说什么。
裴辙发现命令和威胁更适合此时的姜昀祺。
他对姜昀祺命令道:“上来。躺好。”
姜昀祺无法,走过去坐下,然后上半身歪倒,双腿弯曲,躺进一边。
他太瘦小了。
被子盖上几乎看不出起伏,后半夜睡熟,药物作用睡得昏天暗地挨近裴辙臂弯的时候,蜷缩起来的身子跟一只猫差不多大。
后来一段日子,裴辙没有告诉任何人每晚都有一只小家伙跋涉两小时来钻自己被窝。
而裴辙因为夜间拒绝看护,伤口愈合慢了不少,也被闻措和孙嘉嵘以异样目光审视了好久。
但裴辙为人处事太正派,以至于最后两人勉强琢磨出一个原因:裴辙也许喜欢裸睡?
后来闻措拿这个去八卦裴辙的时候,裴辙半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第40章 太害怕了
那段时间,裴辙问过姜昀祺为什么会回来。
回答他的依旧是不吭声的沉默。
似乎姜昀祺自己也搞不明白这样做的原因。
他固执地察看裴辙伤口,也会在半夜裴辙高烧时候给人倒水喝,但就是不回答裴辙的任何问题,像个小哑巴。
之前的欺骗与利用,像是姜昀祺急中生智的巧舌如簧,而此刻就连与裴辙的眼神接触,如果不是必要,姜昀祺会通通避开。
裴辙看得出来,姜昀祺对自己也是害怕的。
但还是选择靠近。
也许亲手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对姜昀祺而言冲击太大,潜意识的不安和本能想要探求后果的冲动让他来到自己面前。
但他更怕姜正河。
每次裴辙试探提起姜正河,姜昀祺会唰地抬头瞅他,睁着一双警惕恐惧的眼睛,神经在那三个字出现的瞬间高度紧绷。
那时候的姜昀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放不下裴辙,但知道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姜正河和裴辙的敌对关系直接鲜明,从裴辙嘴里听到姜正河的名字,在姜昀祺下意识的训练里,就是危险的信号。
至于更深的,姜昀祺自己也搞不明白。
他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