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85)
看他相当认真的样子,胡以心也收起调侃:“已经喜欢上了?有多喜欢?”
“就是……时时刻刻都想看见他,每天晚上都会梦见他,他说过的话会不停地自动冒出来,想起跟他在一起的每件事都特别高兴,觉得他哪里都好看,什么都比别人强……”
想靠近他,亲他,抱他,拥有他,吸引他的全部视线,占据他的所有时间,掌握他的一切动向,控制他的喜怒哀乐……百千个念头在心中交汇,有一些怯于启齿,更多的根本无法形诸语言。洪鑫垚用最直白的词汇表达着澎湃的爱恋,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把胡以心吓一跳。
瞧这副样子,分明就是迷上了。胡以心喝口茶,慢悠悠道:“你刚才说,她不喜欢你——你怎么知道她不喜欢你?”
洪大少仿佛霎时遭了冷霜,整个人蔫下去。良久才呐呐道:“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就算……就算本来有点喜欢,现在也变成讨厌了……”
“本来有点喜欢,那不是有希望?主动道个歉,送点贴心的礼物。一次不行,两次三次四次,坚持就是胜利。女孩子嘛,多用点心思,慢慢哄哄就好了。”
“他又不是女……普通女孩子,没有用的。”洪鑫垚摇摇头,越想越绝望,“没有用的,他不会原谅我,他说再也不想看见我,我知道,他是真的不想看见我……”
“人家那么说,那腿不还是长在你自己身上嘛!”
“我不敢……我想见他,可是……不敢……”
胡以心想到什么,眼神突然变得尖锐:“金土,你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
“我……”洪鑫垚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大睁的眼睛茫然又无助,好似下一刻就要嚎啕大哭。
胡以心暗叹一声:“金土,你不是小孩子了,一言一行,都要考虑后果。如果犯了错误,更要担起责任。”放软声音,“是学校里的同学吗?对方家长知道吗?”
“不是同学……他比我大,没家长什么事。”
“大多少?”
“嗯,他跟我二姐同年,比我大九岁。”说出口才发现年龄差距有如鸿沟,洪鑫垚一时愣住。
胡以心却大松一口气。女方年长这么多,估计就是逗小孩玩儿,顶多骗点钱财,应当搞不出什么祸事。
看洪大少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行了,别这副孬样儿。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古人不是说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真这么喜欢她,便去想办法让她原谅你,喜欢你。实在不行,至少努力过,不留遗憾。”拍拍他肩膀,“自己喜欢别人好说,让人喜欢自己可能难如登天。别太勉强,总得互相喜欢,才真正有意思。”
方思慎忙完期末考试,终于在回家前抽空和妹妹见面。
彼此谈谈近况,胡以心到底忍不住,再次推销自己的嫂嫂计划。
方思慎抬起头:“以心,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是这件事,我想……先放一放。”
“哥,你到底中意什么样的,给我个实话。”
避开妹妹执着的眼神,慢慢道:“不是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怎样跟一个陌生女子共同生活,我……”
胡以心有点着急:“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
“自己心里的感受,不必经历,想想就能知道。以心,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很慌,很害怕,控制不了……还没开始就已经充满阴影,这太糟糕了,对女方也不公平……”
胡以心趴在桌上,小心翼翼望住兄长:“哥,你到底是不是……”
话说一半,彼此心里都明白。
方思慎垂下眼睛:“我不知道……以心,我不知道……也许不是对象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放心,我很好,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声音低下去,整个人都沉没在某种宁静而幽深的悲哀里。
胡以心不忍再逼他,换个话题,聊工作。不免说起方思慎认得的那些学生各自去向:梁若谷众望所归,进入国立高等人文学院国学系种子班;史同运气一流,擦边考进京师大学医学院。至于洪鑫垚,还不知道何处落脚,不过他家里肯定早有打算。末了哈哈笑道:“这小子谈恋爱了,相思病患得不轻。真没看出来,居然是个情种!”
方思慎筷子一抖,一片菜叶掉到桌上。取了张餐巾纸,慢慢擦干净。所幸妹妹没留神,转头说起琐碎家事。
暑假在家里住着,方思慎默默做家务、跑疗养院、帮老师整理资料。他情绪一直不高,方笃之以为是为了华鼎松的病况,嘘寒问暖,不疑有他。
9月开学,依旧给大一大二上音韵训诂入门。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生第一次课,走进教室,看见一排排带着好奇神情的新鲜面孔,方思慎不由得也振作起来。
照例点名。名单长达好几页,第一次无论如何得挨个点一遍。虽然是例行公事,方老师间或点评一下特别的姓名,对每个叫到的学生都点头致意。
“……葛世宁、何书慧、韩彬、洪歆尧,”念到这页最后一个,心想如此古雅正统的名字,不知是否书香门第。有人低沉的应了声“到”,顺着声音看过去,中间靠边一个穿白衬衫的高大男生正抬起头来。
眼前仿佛炸开无数光球,有那么一瞬间,方思慎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第44章
方思慎觉得时间停滞了很久,实际不过几秒钟。待他眼前恢复清晰,那男生已经重又低下头去。隔着层层叠叠的陌生面孔,轮廓似乎极其熟悉,却又朦胧恍惚辨不分明。目光在名单上茫然扫过,他那高度发达的文字扫描神经,怎么也没法把“歆尧”两个字,与庞然几座金山的“鑫垚”二字联系起来。在脑子里又读了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它们的音节竟重合得如此彻底。
暗暗长吸一口气,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低垂的脑袋似乎连同上半身一起伏到了桌上,完全看不见正脸。然而片刻前电光石火间的对视在眼前回放,方思慎已经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证据。最初狂风巨浪般的震惊慌乱被一股冲顶的愤怒取代,恨不得抄起话筒砸过去,大喝一声:“滚!”
对他来说,最多也就是做到这样。然而即便只是这样,此刻也不可能做到。
满目桃李,济济一堂。
无论如何不是时候。
捏紧了手中名单,继续点名:“黄喆、江彩云……”念完最后一个,直接转身,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绪论”两个旧体字。笔画繁复,好容易写完一遍,侧头看看,似乎不满意,擦掉重写。
“呀……”几个女生轻声发出惋惜的感叹。第一节课学生都比较给面子,正认真欣赏老师的书法。何况是国学院传说中最后的纯绅士,最年轻的博士上课,女孩们调皮的追逐目光围着讲台打转。
方思慎对这些本就迟钝,这会儿更加浑然不觉。题目写完第二遍,自认不会再失态,面向学生,拿起讲义,开始上课。
这是他做起来最有把握的事情之一,很快便抛开旁骛,投入进去。绪论讲到末尾,最后一堂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今天就到这里,同学们再见。”教室里顿时嘈杂起来。方思慎低头收拾东西,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下意识抬起头。视线不提防撞进一团灼灼火焰里,无端遭了一把燎炙。立刻收回目光,连眨几下眼睛,手忙脚乱地把书本讲义塞进包里。
洪鑫垚,不,如今该叫洪歆尧了,环起胳膊靠墙站着,任由同学从身前穿过。他个子又高了些,比之前瘦了不少,与国学院男生白斩鸡黑山羊居多的身形相比,居然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气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目不转睛盯着讲台上的人看。讲台前围了一圈学生,他个子又高,旁人也不知道究竟看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