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90)
“都是废纸。”
“那好,那好。”如获至宝般提下楼去了。
袋子里的照片无不拍得极其专业,足以上杂志封面。方思慎忽然有点后悔。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感觉很疲惫,在床边坐下,茫茫然不知该干什么,自然而然拿起一本书。简易书架倒塌之后,他也没心情重新弄,就这么一层层挨着墙壁垒了半米高。拿到眼前才发现这本包着书皮。他向来爱惜书本,但从没有包书皮的习惯。潜意识里,他喜欢那些封面和书脊给予的本色天然,琳琅纷呈的满足感。
特意包上书皮,是因为被弄脏了。不可能因为脏了就把书扔掉,更别说有几本已经绝版。可惜包得再严实,也没法遮盖书页边沿残留的褐色血迹。书也不可能从此不看,过了这么久,那印迹已经不算十分醒目,方思慎渐渐在翻阅时当作普通污渍加以忽视。
可是这一刻,它们重新变得刺眼。
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怨恨。由一件事、一个人延伸开去,连带着过去与未来,他人和自我,似乎没有什么不值得厌弃。他企图把自己从前所未有的负面情绪中抽离出来,却不得不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当下的迷茫痛苦如此卑污而又沉重,造成现状的根源那般荒唐而又强大。而最糟糕的是,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回与过去每一次都有所不同,自己所擅长的忍耐与坚持,恐怕再难奏效。
无比熟悉的,无法向任何人诉说的孤独再一次侵袭了他。方思慎想起小时候,那个人总说:“阿致,不要怕。不管什么事,挺一挺,总会过去的。”只是随着人生经验的增加,他渐渐明白,挺过去,跟怎么挺过去,属于两个世界。
不能看书,那么,晚上去跑步吧。作了决定以后,忽然觉得很饿。窗台上的小葱大蒜,早成了一把枯草。幸好暑假前买的挂面和干菜还没过期,调料勉强齐备,于是动手做了个拌面。
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虽然不可避免想起一些事,那股怨恨情绪却淡了。饭后给屋子来了个彻底的大扫除,不知不觉便到深夜。很累,跑步的念头反而越发强烈。找出旧运动鞋,太久没用,面上一层灰。随意拍拍,穿上脚有点别扭,走到操场,跑出两圈之后,才慢慢习惯。
洪鑫垚跟梁若谷吃完饭,仍旧回学校。他在开学一个月后申请了宿舍,学生公寓新楼单人间,比集体宿舍贵得多。放好车,照例从博士楼绕个圈,看见313窗户亮着灯,立刻住脚。多少次打这儿过,头一回窗户是亮的。激动之后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想通了。坐在路边花坛台子上,揣测书呆子在干啥。
夜色越来越浓,进出的人渐渐稀了。本科生公寓门禁从十一点开始,洪鑫垚正在犹豫走不走,就看见方思慎从楼里出来,想也不想便抬腿跟上去。跟了一小段,看出是去操场跑步,放慢速度,晃晃悠悠远远缀着。
操场上一片昏暗,借着马路一侧的路灯光,勉强看得清轮廓。洪鑫垚坐在靠近树林的双杠上,把自己隐在黑暗里,看方思慎一圈接一圈地跑步。看他一点点从黑暗中跑出来,在黄色的路灯光下变得遥远而清晰,再一步步迈入黑暗,随着喘息的节奏离自己越来越近。
看得见的时候听不见,听得见的时候看不见——不管怎样,始终在可以感知的范围里。洪大少感觉很不错,惬意地点燃一支烟。每当方思慎跑得近了,就把夹着烟的手撑到背后,闭上眼睛。听着他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远去,再睁开眼睛吸一口,透过烟圈凝视灯光下的剪影,觉得真好看。
真好看。
轻盈的,矫健的,纯净的,性感的……洪大少形容不出。他掏出手机想拍下来,可惜光线实在太暗,只能作罢。
不知道跑了多少圈,直跑到筋疲力尽酣畅淋漓,方思慎终于减速,准备再走一走。汗水湿透了衣裳,被风一吹,凉飕飕贴在身上,却不觉得冷。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空旷的操场自成天地,孤独而自在。
忽然有人“喂”一声。他吓一跳,顿住脚步。
洪鑫垚从双杠上跳下来,走到方思慎身前。本来也没想好该说什么,黑暗中刚刚剧烈运动过后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开口就道:“怎么跑那么久,也不嫌累。”
光线虽然暗,隔近了倒也看得清彼此轮廓。方思慎认出是他,脑子里还空着,应了声“不累”,瞥见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脱口而出:“你抽烟?”
“啊,没……”洪鑫垚当即松手,一脚把烟头踩灭,“我那个……偶尔抽一下……”
“你才多大就……”方思慎突然意识到不对,住口,横跨一步就要走。
“别走!”洪鑫垚拉住他胳膊。
方思慎回头瞪视,洪大少马上松手:“别走,陪我待会儿。”
方思慎站着没动。洪鑫垚退了几步,坐回双杠上,声音又轻又慢,带着浓浓的哀求意味:“一会儿……就一会儿……”
望着黑暗里的身影,方思慎想起他刚才拿烟的姿态,有一种远超实际年龄的世故成熟,眼下却又透出孩子般的落寞无助。也许,与自己的迷茫痛苦比起来,面前这个只懂得遵循本能横冲直撞的少年,正面临着本质上类似的痛苦与迷茫。
他忽然不知该怎样去恨他。
实在累得很,方思慎靠在双杠另一头,默然望天。
过了一会儿,洪鑫垚怯怯道:“我刚才看见你下楼来跑步……”
“不要跟踪我。”
“我没有。”洪大少全然忘了自己累累前科,斑斑劣迹,“我就是从你楼下路过,凑巧碰见的。想看看你跑步,怕你不高兴,所以……”
“真的怕我不高兴,就少让我看见你几次吧。”方思慎的语气灰心又冷淡。
洪鑫垚听得难受极了,不知怎么回应才好。许久,憋出一句话:“方思慎,我喜欢你。”
黑暗中更容易放下顾忌,方思慎立刻恼怒道:“但是我不喜欢你。”
洪鑫垚反问:“你不喜欢我,我就不可以喜欢你吗?”
方思慎火气噌地上来,指着他模糊的脸:“洪鑫垚,你知道你不可以做什么!”
洪鑫垚耷拉下脑袋:“我知道。那天晚上……不该那样对你……我……”他很想做出深切痛悔的样子,奈何心里丝毫悔意也无,索性无赖道:“要不,你打我一顿,像我爸那样,拿皮带往死里抽?”
方思慎放下手:“我不打你。你再别来烦我。”
“要不……要不,我让你上回来?多少次都成……”
方思慎被这混账气得太阳穴疼:“你闭嘴!”
“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着才肯原谅我?”
方思慎在黑暗里看着他。明明一片晦昧,洪大少偏觉那视线沉甸甸压在身上,心里七上八下,惴惴地等待他的回答。
半晌,听见他一字字说道:“洪歆尧,人谁无过?但须知错能改。你该做的,不是要我原谅,而是刻苦自砺,改过自新。如果不能反躬自省,换个名字算什么?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虚伪伎俩罢了。”
一字一句苦涩又沉郁:“事已至此,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但求你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自私暴虐,伤害他人。你还如此年轻,又有足以倚仗的家世,伤害别人,是件太过容易的事。须知伤人伤己,不管你有什么借口,出于什么目的,最终损害的,除了别人的身心,总还有自己的良知福分。”
洪鑫垚长到这么大,几时有人跟他讲这样的道理。听得似懂非懂,心里却知道对方字字真切。他不明白方思慎为什么说得那样悲哀,却听出了那种悲哀,期期艾艾道:“你,你别难过了……我,我再也不会了。”
念头弯弯绕绕,终究转回原点,小心翼翼再度开口:“那……如果我……那天晚上没有……你会不会……也喜欢我?”
方思慎见他还揪着不放,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叹气。对方孩子似的期待口吻令他无奈又悲哀,轻轻道:“你帮过我,也救过我,我很感激。但那是两回事。何况……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不能接受这个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