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他奔跑(7)
“嗯?”林蝉若无其事,冒出一个鼻音。
有了回应,景晔似乎轻松些了,他试图把事态说严重些,留给自己足够挽回的余地:“那个,你现在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林蝉没有他预料中的思考,径直反问:“不是你讨厌我吗?”
语调平淡,不带刺也不阴阳怪气,更没听出异样情绪,似乎这就是个和“明天早上吃什么”“今晚下雨吗”差不多的疑问句。
手指打了个滑,景晔握紧白瓷的碗,坚定地说:“我从来没有讨厌你。”
“是吗?”
“真的从来没有。”他强调,抓住希望般小心地问,“所以……你呢?”
林蝉偏过头,表情堪称十分温柔,但一双无辜的下垂眼却把景晔望得无路可退:
“我有啊。”
言罢,不等景晔听明白自己的答案,林蝉关掉水龙头,擦干碗碟一一放回收纳架,用纸巾裹住自己淋水过多有点发皱的手指,转身出了厨房。
擦肩而过时,景晔清晰听见林蝉短促的呼吸。
像一个轻蔑的冷笑。
“我当时很害怕,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差点去把刀架护住,免得他突然拿菜刀……”
景晔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给蒋子轶发语音:“他怎么这么吓人啊!”
作为遭受林蝉冷暴力的难兄难弟,蒋子轶对景晔的心情表示了感同身受,可他却并不能完全明白升级版高中生林蝉的威力。
蒋子轶想当然地说:“给他搞点吃的喝的赔罪嘛,亲兄弟哪有隔夜仇?”
“……我们不是亲兄弟。”景晔惆怅地说,“而且他讨厌我。”
蒋子轶:“他直接这么说的?那好像是有点严重了,我都没被他讨厌过呢。你再想想,真没做过什么下跪都无法让他原谅你的事吗?”
景晔心虚,发送了一串省略号。
蒋子轶异想天开地问:“没抢过女朋友,难道你把他本人渣了?”
景晔想隔着网线把他的乌鸦嘴缝上,但他如今已经无法像当初那样,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半晌只憋出一个字:“滚!”
也就对着不知情的蒋子轶,他才可以无能狂怒了。
毕竟“答应”的人是他,亲了林蝉的人是他,对林蝉动手动脚逗人好玩的是他,连最后上火车不发消息的也是他——
换位思考后,景晔绝望地得出结论:我的确是个渣男。
蒋子轶这个狗头军师毫不知情,还在指手画脚:“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你认真回忆一下,整整三年,他难道没有任何反常举动吗?”
受到启发,景晔一翻身,盘腿坐在床上清算他和林蝉的点点滴滴。
北漂最开始,想起放了对方鸽子,他的确有点不敢联系林蝉。直到中秋节,景晔才心惊胆战地给林蝉发送了一张北京的模糊的月亮,道节日快乐。
林蝉回复:哥哥节日快乐[愉快]
于是景晔一颗心放下大半,以为对方不太在意,从此逢年过节,都会给林蝉发祝福,生日都卡点,遇到什么好笑好玩的经历,他也第一时间和林蝉分享……如此持续到进组拍戏,联系稍微少了,可也没漏下重要的日子。
聊天记录时间越近,景晔皱着眉,越发觉得哪里不对——他没关心过林蝉在哪,读什么学校,潜意识地觉得两人已经越来越远。
他手指一顿,停在半个月前的一次对话。
流泪特猫头:好想吃火锅啊,你也很久没回重庆了吗[大哭]
林蝉:[愉快]
从这里往上,再次把那些你来我往的对话翻看一遍后,景晔后背发热地察觉了他始终感到古怪的所在:不是他们之间鸡同鸭讲还能顺利聊上小三年,也不是林蝉对他态度阴晴不定,林蝉一直挺温和的,但是……
似乎很久以前开始,无论他发什么,林蝉都只会回复一个表情。
[愉快]
带红晕的小黄脸的迷之微笑,不知不觉和林蝉那个阴冷冷的眼神重合,不仅一点不愉快,还有种“你给我等着”的暗示,后面仿佛藏了一把刀。
即将急速降温的冬天,看着那个表情,景晔突然汗如雨下。
都是冷汗。
“救命啊啊啊啊大头他果然是想杀了我吧——!”
第6章 像一颗钻石
景晔还在纠结于表情包的背后故事是否如自己所想,窗外,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二百米的一栋居民楼里,林蝉擦着头发,关掉走廊的灯。
卧室传来外婆的叮嘱:“早点睡,别玩手机了,明天还要去画室啊。”
“知道了。”林蝉拉着门,“您也少看两集电视剧。”
他掩上卧室的门,乱七八糟地把头发吹干,也不整理,随手将吹风机塞进了柜子。然后林蝉直起身,习惯性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
夜里起了风,黏稠的湿润从没关严的窗缝淌入卧室,驱散一点温暖。
高大香樟树的叶子摇晃时声音沙哑,听得久了,也许深夜加重了消极情绪滋长,偶尔会产生是谁在呜咽的错觉。
那栋居民楼不远不近,林蝉站在窗口,就能看见四楼最边缘漏出的灯光。
晚餐时某人一脸菜色的表情,其实他都收进眼底了。景晔的反应,包括洗碗时主动示好的举措,林蝉也有所感知。
景晔可能终于发现了他们之间出现误会吧,但那不是“算了”的理由。
他的三年就不是三年吗?
误会能够握手言和,那么感情呢?不自知的心动呢?
也能就这么消弭无踪?
林蝉有时想,时间真是太奇怪了,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能称作刚好——早一点,他对景晔的喜欢和记恨没有发酵到最高点,他不会耿耿于怀至今。而晚一点,他已经开始做准备,要把这个人连同失败的朦胧初恋都抛弃在过去。
“为什么你现在回来呢?”林蝉想着,漆黑的眉眼像一片阴郁的海,“在我决定好走另一条路,未来也会喜欢别人的时候,你又出现了。”
掌心传来痛楚,林蝉一低头,发现不知何时又习惯性地开始掐着自己。
他匆忙放开,指印由白转红在掌纹附近微微地肿了一片。仅仅几秒钟后,红肿消失,留下月牙形的几道伤痕。
但这不是真正的伤痕,甚至不用一觉醒来,过半个小时它们就不在了。
或许对景晔而言,他们小打小闹似的所谓“恋爱”也和指印差不多。存在过,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感知,然而没过多久会消失得一干二净。
都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已。
纵然清晰地明白这不全是景晔的错,林蝉却依然深陷其中,整三年都混沌着。
因为对于林蝉,叫做“初恋”确实太委屈。喜欢景晔是一场意外,却又仿佛被细水流长的关怀滋润过后,情理之中的发展。
十五岁时,他面对景晔时隔两三个月才发回来的若无其事的讯息手足无措。
现在他都快十八岁了。
林蝉伸了个懒腰,关了台灯。卧室被黑暗填满,适应了夜色之后能看清轮廓,林蝉眼睛里映出遥遥的那一点暖色昏黄。
他拿起书桌边角一个相框——用相框保存照片在这个年代已经变得少见——洋人街鲜艳的建筑做背景,他举着个粉红棉花糖,身边搂住他肩膀的男孩笑得见牙不见眼。
林蝉点了点男孩的脸,似笑非笑。
“这次可是你自己走过来的,哥哥。”
林蝉性格的养成与林芳菲特别的教育方式关系巨大。
林芳菲是单身妈妈,当年生林蝉的前后经过,林蝉没听她和外婆外公中任何一个人提过。他的父亲是谁、什么职业,又为什么与林芳菲选择分开,林蝉一无所知。
林芳菲的教育方式就是任其发展,他喜欢哪方面,告诉了林芳菲,她就会尽力为林蝉提供最好的。
父亲缺位,他小小年纪学会了自我保护,成熟也比同龄人快得多。有时林蝉会想,这种过分放养的教育是不是让他有机会接触太多家庭以外的世界,所以他才那么早就发觉了自己性取向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