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32)
唐立言眼睛都亮了,“不嫌弃不嫌弃!谢谢裴先生。”
说完又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寻摸能拿来交换的东西。
裴山赶忙说:“你收了这些,是在帮我忙,不需要什么——”
“需要的!”唐立言打断道,“但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东西还给你……”
裴山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绿藤,“要不就这个吧,有始有终。留场雪,再盼个春。”
唐立言是跳着过去的。他一手扯下根藤萝,在远处背着裴山动作了好久。
裴山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看他的手起起落落。少年转了个身,带着干净又热烈的笑朝他走过去。
“喏,编好了。”唐立言张开手心,里头躺着个绿色的五角星,“这次替先生留住星星。”
裴山说:“谢谢,很好看。”
唐立言拍拍手,笑得眉眼弯弯。
裴山倒是没想到,自己跟唐立言的关系,会在两次不等价交换之后产生这么大的转变。
因为戏园子得空,唐立言跟裴山混熟后,常常会去学校里转悠。
裴山平日里虽然待学生虽然温和,但课堂上并不风趣,比起那些名气响的老师,他的课实在谈不上轻松,旁听的学生也并不多。因此,唐立言就能大摇大摆地进教室,也当填了些人气。
裴山见这孩子心性高,悟性又好,也就没把他当作校外的人,该如何教、便如何教。唐立言倒是学得很快,没出一月,竟是能跟裴山争论些古典和现实派别来。
年轻人还总是夸下海口,说“如果当初没去学唱戏,或是家里能有些基底让他读书,定是能考个状元做裴山学生的。”
这所大学可称得上是名府。裴山也不打击他,直鼓励说:“来年还有考学,可以报许多学校,只要时间岔开就可以都试试,也不一定非得吊在这一所上。”
没想到唐立言极坚定,“不行,就是要上你这所,不然没有意思。”
裴山自然不会当真的。
毕竟学戏的人,卖身契一签,少则十年,多则一生,得不了自由去考虑什么读不读书的事情。唐立言这天天往学校跑的两个月,已经算是偷来的闲。
于是裴山只当这是个没常性的、比较独特的学生罢了。
可唐立言不这么想。
他在巷子里瞧见裴山,就跟在泥潭里找到璞玉一样。
那个地方鲜有人去,多是些浪荡公子或失足的酒鬼跑到里头苟且。没想到自己这么个烂泥似的人,不但没跟平常似的被取笑,反倒得了个鼓励似的笑。
——先生不但笑起来好看,而且动作也是极温柔的。怕自己放不下自尊,特意转身先走,不看他低头去拾馅饼的样子;怕饼在雪里会凉,也不怕围巾沾了油,就这么裹着放地里。
先生还会给他带书!不过是随口一提的事情,先生却能记住。
唐立言八岁被送进戏班子,从小练基本功是被打大的;稍大些。能上台了,又看惯人眼色。戏子嘛,下九流里的营生,连娼都不如。
雪夜里的温暖,唐立言第一次拥有。
于是就一根筋儿的随心所欲——想不到还先生什么新奇玩意儿,只能硬生生写废了十几张硬卡纸,挑了个最好看的,连着忍冬和心里的春天一起,送给他;
一心讨先生喜欢,于是白天听完那些课,晚上又去旧货市场,淘了好多看不懂的书来,啃了一遍又一遍;
连星星都想给先生。
他甚至真动了提早把攒的钱一股脑掏出来、赎身去考学的心思。
唐立言在戏班子长大,从小除了练功什么都不管,素不怕什么世俗、伦理、性别。但裴山受了二十年儒家教育,板板正正在学校里读书,断然想不到唐立言动了什么心思。
他倒是经常在年轻人眼里看到光。不同寻常,又极其热烈,裴山只当这是苦命人的求知欲,便更卖力地分享一些自己的见识。
唐立言跟他越发熟了,动作也越发大胆,有时候会有意无意蹭蹭他的肩,见没人理睬,索性会揽个腰搭个背。平时也不是没同事这么干过,偏偏唐立言懂得如何把一个动作做得又暧昧又恰到好处。
裴山这才觉得不对劲,但又怕是自己多想,于是有时会躲着,生怕哪天真越了界——有钱人玩个戏子,这种事儿他见太多。他不知道唐立言是不是也跟男人狎昵过,但自己不可能接受这些。
结果根本躲不过。年轻人的热情用不完,戏班子停摆又闲得很。裴山常常被堵在教室门口,被质问:“为什么最近一直避着我?”
裴山开始后悔,当初做什么非得心软那一下?又为什么非得带这人来自己的学校?
这会儿又不能卷铺盖走人,被堵都是活该。
“没有在躲,最近比较忙。”裴山无处可去,只能靠着门框。
少年人个子长得飞快,原先裴山还能堪堪平视,这会只能微微仰着头望人。
唐立言的眼睛里有再直白不过的渴望。
他其实已经在收敛自己的心思。只是他平日里外放惯了,这十分的喜欢,被收成了五分,可还是被裴山发现了去。
他知道先生是个读圣贤书的,或许瞧不起他这种身份的人,当初给那些温柔,也只是凭着良好的教养罢了。这会实在不该死缠烂打。
只是人的情绪又不是水龙头,说收就能收。唐立言忍了一周没去学校,忍得坐立不安、口干舌燥,最后还是憋不住,跑到学校里听先生讲课。
上一秒还决定要把窗户纸捅破、被拒绝后就不再联系,这一秒,看到先生清润的眉眼,心脏又没出息地砰砰直跳。
怎么能不联系呢?哪怕死缠烂打,也要把先生这块难融的雪给捂化了。
听到裴山说没在躲他,哪怕知道只是敷衍,唐立言也兴奋了,一个劲儿问:“没有躲那最好。最近新上了好些电影,我买好了票,先生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没空,女中那边还有课。”
年轻人的表情暗了下去,落在裴山眼里,就是明显的失落。
裴山便把这死缠烂打,当作少年心性。年纪小嘛,又崇拜教书人,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他想唐立言总有一天会厌烦的。那就等他厌烦。
反正自己的工作又在这,跑不了。于是只好日复一日的跟人打着太极,谁也不挑破。
——挑破的那天,估计就是关系到此为止的那天。裴山想。
可他错了,唐立言还真就死脑筋,离他越来越近,甚至换了思路。
他嫌人年纪小不稳重,唐立言就学得又体贴又嘴乖,好几次裴山累得病倒,都是唐立言送回家去,端茶倒水忙前忙后,硬是跟裴林、裴婉婉打得火热。
裴婉婉常说:“唐先生人真好,总喜欢给哥哥带新鲜玩意儿。”裴林也一口一个夸孩子“懂事”。
裴山只能在一旁腹诽,您二位可是不知道他想对我做什么呵。
直到戏班子重新开张,裴山才得了两个月的清净。
这清净日子过得飞快,裴山没留神就升了副教,工资也翻了番,连裴婉婉的婚期都临近了。
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裴山哪里有空分神去想别的?看到大红的双喜贴上了墙,裴山才突然想到——那孩子已经有两月没出现过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第38章 扔个垃圾
唐立言的“大事”,其实就是跟老班主掰扯赎身。这么些年的打赏和积蓄,也攒了不少。如果慢悠悠过过日子,再攒个几年,好好跟老班主谈谈,得自由也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唐立言非得这会急着去考学,老班主当然不会同意。
戏班子本来就凭这些人吊着一口气,又刚刚重新开张,不可能愿意放人走,更别提这赎金还没攒齐。唐立言就跟在后头求,挨上了好几顿打,也没求来什么。
而且,唐立言这段日子天天跑学校,没怎么练,老班主气得罚他加练了两个月,没日没夜地磨基本功。
“别以为自己是个旦角儿就能不练武功了!你现在这腰腿盘快飘到北平去,还不练!”师父啪地打了一棍子,“台步顽、指掌僵,光剩个皮相,真当自己是卖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