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89)
“我不知道……”受刑的人有气无力,双手被吊脱了臼,只能用气息撑着回答,“你问多少遍,我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呵,十个进来的叛徒,有九个都说自己不知道!”裘正把椅子一拖,一脚在地上做支点,叫木椅转了两圈,才在他身旁坐好,“你现在每撒一个谎,你的嫌疑就重一点。”
当证据模棱两可的时候,谁也没法证明“这件事他做过”,那么,只要证明那个自证的人在撒谎,这人的信誉便大打折扣。
如果是平时,这折扣的代价或许只是朋友背离。但放在这里,代价是,粉身碎骨,毫无尊严地死去。
“想好了再说。我再问你一遍,那枪,陈伯杭是怎么拿到的!”
“说过很多次,我丢了——咳咳!”
话音未落,唐立言被一阵灼烧硬生生憋了回去。那是烧红的铁砂,灌进尚未愈合的伤口里,发出血肉烧焦的味道。
滋滋的淬火声像刮片一样刺着人的耳膜,唐立言大口喘着气,拳头颤抖着松开,又疼得紧紧握起。就在这一刻,他甚至想,就算真的能活着出去,怕是也废了。
裘正揪住他的头发,啐了一口,“丢了?那为什么不报备!你当了这么多年兵,一把枪丢了都不知道走程序?”
“我忘了。”
“忘了?三年多,都忘了?”
血块堵住了鼻子,唐立言张口想要呼吸,却被一盆冷水淋头浇下来。水里加了辣椒,浇在淌血的位置,火辣辣的。唐立言呛得直咳嗽,话也说不完整。
太狼狈了。他曾见过被炸飞的残骸,一脸污秽的尸体,但从未觉得这样狼狈过。那炮火里仍清亮坚定的眼睛,此时早已经被血污糊作一团。
“……”唐立言不敢回答。
唐立言哪里知道裴山究竟跟陈伯杭有什么关系?他不敢冒险,生怕把裴山这环说出来,会给先生惹祸。但他猜到陈伯杭那边一定也没供出先生,否则裘正不会盯着他不放。因此,只要他一口咬死,裴山就不会受到这把枪的牵连。
先生绝不能来经受这些。这里的刑具,花样百出。用电的,用火的,用刀的,他在刚刚的四个小时里几乎都受了个遍,每一样都是钻心刻骨的痛感。唐立言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度觉得没有比这更难捱的事情,直到一阵阵电流穿过指甲,直到肌肉里被注入让痛感加倍的液体,他才知道,战场远远不是地狱。
战场里有他的战友,而这里,他孤军奋战。
战场上的敌人不过是人,而这里,他面对着魔鬼。
魔鬼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棍子被裘正打着圈插进胸口的伤里,狠狠在血浆中搅了搅。
唐立言嗓子哑得喊不出来,死死攥着拳头,连脱臼的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就当你是真忘了!”裘正把他的头拎起来,叫他平视那个窗户,“我听说,你去了云城之后,经常晚上带着一堆军饷、罐头离队,出操前又鬼鬼祟祟地从大学里跑出来——而陈伯杭,就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对吧?”
“我……不知道……”
“那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大学物资紧缺……我去接济一些食粮……啊!”唐立言猛然被拽紧了头发,喘着粗气,连瞪人的力气都不再有。
裘正笑得很阴森,至少,对于囚犯来说,这笑就像是黑白无常来索命,“唐少领菩萨心肠啊。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不打报告呢?师座同意过你离队,按理说,出入也并不难。”裘正话锋一转,指着窗口说,“除非——你去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去见见……教授们。”
“教授?哦对,你还救过一位教授。”裘正拍拍手,叫人拿进来一沓纸,在里头翻来翻去,“正巧,我们来聊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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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小山……他是我爱人(2)
白色的纸张散落下来,落在光束里。
等了不知道多久,唐立言现在没什么时间的概念,只知道裘正兴奋地说:“找到了!瞧见没,这是你当初亲手签的,赎十六名学生出狱的单子。”
唐立言当然记得。当初那十六名因为游 行被抓的学生,是裘正逼裴山就职的法码。他担心裴山出事,先斩后奏地用了师座的私章,带着单子和银两跑去救人。
只是唐立言没想到,这件事也能被翻出来,当作罪证的一环。
裘正说:“十六名学生里,有不少人都是‘服妖’。”
唐立言立刻清醒了。事已至此,他不能再一直否认,不然,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法逃脱指控。
而如果说出实情,对裴山而言,应当没有性命之虞,只不过是“名声受损”。
先生会原谅他的吧?
是……能被理解的吧?
这样想着,唐立言定了定神,“我不认识那些学生。去救人,只是为了裴先生罢了……先斩后奏是我不对,但、但我后来跟师座提过这事……他罚了我,没多说什么。”
裘正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扯,没深问,只是嗤笑了一声,“那你在雁城驻守时,拿保密电台给云城拍了398封电报、阅后即焚,怎么解释?”
“是我写给小山的信。”
“放你娘的狗屁!”裘正大吼了一声,带着铁刺的警靴狠狠踹上了胫骨,“给怀璋写信用得着加密又销毁?我看你就是发给陈伯杭!在云城时每晚鬼鬼祟祟带军用罐头离队,也是在暗通服妖!”
屋里的空气愈来愈别闷,而疯狂的警官几乎已经确信囚犯满口谎言,越说越激动。
唾沫横飞,打在犯人的脸上,但他毫无反应,这是不停地摇头,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一生堂堂正正,捧着干干净净的真心留给先生。剩下这躯皮囊,每寸每寸,都献给了浩浩山河。
我没有。
“你没有?行,那你告诉我,当初大学迁校,为什么突然改了时间?封城作战的事,连我都是提前一周才接到消息,一帮学生,上哪里搞到的内线?!”
咚。
唐立言觉得自己腹部受到重击。他的本能反应是抬脚反抗,但脚踝被铁环死死箍住,指甲里又插满了木签,他动弹不得。
腥咸的暖流返上口腔,他吐了一口血水。不知道这漫长的折磨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活着,不能睡,活着,出去,见小山。
唐立言强行拢回意志,抬起头,“迁校……是我怕小山走不了,才告诉他要提早的。但我……没有泄露过行军战略。”
裘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裴山成你挡箭牌了是吧?”裘正拍拍他的脸,又嫌一手的血水太脏,转而抹到破烂不堪的衣服上,“你可别告诉我,那件男人尺码的旗袍,也是买给他的?”
旗袍……是了,旗袍。奇装异服,是服妖的标志。
唐立言不敢扯谎,很快点点头。
他以为裘正转身是放过了自己,正在身体陡然放松时,却看到那人手里多了个鞭子。上头有倒刺,抡圆了甩上唐立言的背部,生生扎进肉里,在离开时撕下好几块皮。
钻心的疼。
“啊——”他低吼了一声。皮肤被挖得满目疮痍,新鲜的伤口肉翻出来,汩汩留着血。
“你当我们是傻子,啊?裴山那白玉似的人物、克己复礼,会穿这种东西?”裘正抽人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报多年前的夺妻仇,“少他妈装蒜了!他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替他做那么多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逻辑多可笑!”
“就凭……”一提到这个名字,奄奄一息的阶下囚,终于有了活力,连回答都多了些底气。
这底气是爱情给的。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叛逆,失真,叫人大跌眼镜。裘正会笑他有病,师座会对他失望,可他确信,如果是裴山在这里,会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