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61)
“远泛,吃饭了没?”裴山试探着问,“给你打包了几个菜,以免你天天不吃晚饭。”
秦院长比平时精神些,头发剪得清清爽爽,一张挺好看的脸这才显出优势。
“放那。”
裴山心里打鼓,也不知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于是把饭盒放到一边,询问他需不需要自己陪着。
秦远泛眯着眼睛,又把灯调亮了许多,才似看清裴山。但他人仍是静默的,没了平日里的刁钻挖苦,裴山反倒不太习惯。
“我写了封绝交书。”秦远泛叹口气,说:“你帮我看看措辞?”
“绝交书?!”裴山心下一惊,低头看到案上放着一卷茅草纸,上头拿钢笔龙飞凤舞的写着一堆,明白秦远泛这是早就知道了,“你大可不必这样!”
字迹潦草又用力,能看出作者当时有多激动。纸张上还有斑驳的水渍,像是哭过许多回的产物。
“远泛……”裴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拍拍他的肩,“凛欧一定是有苦衷。我们认识他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他人品么?”
“知道。可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像个傻子。”
秦远泛看起来像是自己做过许多次斗争,因此再提起这种事,竟是心平气和地说:“正是因为知道,才要跟这种人一别两宽。”说完他抬眼看着裴山,“你不觉得可怖么?我们仨当初讨论怎么迁、书如何能搬更多、怎样能让学生的教学不打折——他说要把论文写完、要用资料库,好,让他写——可他一转头,就委身敌人?!”
裴山抖着抓起纸,努力辨认了半天,只认出“不复相见”之类的寥寥字句。
这顿饭吃得两个人都毫无心情,接下来的课裴山也上得兴致缺缺。不过,大约一月以后,他还是看见了绝交书的全文——秦远泛仔细誊写了一遍,寄给了《晚报》。
[与政治学系教授王凛欧绝交信。
凛欧善言,善行。十七入北大,二十三与我一同受聘雁城,素爱草木玩物等……]
王凛欧自然也看到了这封信,印在《晚报》最正中央的版面上,还附上硕大的图片,生怕别人看不清秦远泛那鬼画符似的字体。
“秦远泛你幼不幼稚啊!多大了,还搞绝交?欺负我联系不上你们是吧?”王凛欧笑着摇摇头,却仔仔细细把全文通读了一遍,然后把报纸锁进了抽屉。
教务室门口总能响起不同国家的语言。他能听懂,但他每每都宁愿费点劲,用中文交流。
这次也是一样。新来的教务秘书说下午的课调休,王凛欧便背着自己肥大又空的包,往图书馆跑。
大多数书都被移去了云城校区,但原始档案太浩杂,来不及、也无法挪地方。
王凛欧在里头待到半夜,直到人都走光了,才在档案室逛了一圈,踏着月光回家。
[……他家境殷实,惯会散财。国难当头时自费五万,资助箱奁船只等三千余……]
家门口,少不了有脑袋发热的年轻人泼的鸡血或鸭肠,腥臭无比。王凛欧拿袖子拨开锁眼上的臭鸡蛋,开门进了屋。
书桌上摆满了各个大家的译本和他自己做的文献翻译,论文手稿则整齐码在一边。
王凛欧把大书包一拉,里头装满了从图书馆里偷拿出来档案书卷——今天,最后一批能运出来的档案都摞在这了。
年轻的院长把手稿和书卷裹在一起,拿自家产的防水箱子装好,又拿蛇皮袋裹了里三层外三层。
“叔啊,你帮我备个车夫呗。对,最好夜里出,他得避开洋人的巡逻。嗐,能干啥坏事儿啊?我不出城!欸,谢谢您嘞!”
一通电话之后,王凛欧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带着个浅浅的笑,和衣睡倒在了床上。
[……但万没想到,人之善变。远泛不才,也无荣幸与此尊高人相提并论!我非审时度势之辈,也无甚巅峰治学之心,唯一所愿,问心无愧耳!今生唯一后悔,便是没早日认清真面目,否则,或能及时止损。也罢!中国之大,没有容不下两个人的道理。今后有我无他,不复相见。凛欧相关事,再不必知会我!]
这一番争执,也成了八卦,传到战地里,一传十、十传百。
唐立言这天就听到有人在讨论,说,咱们在这拼命护着前线,大学里的先生却上赶着戳断自己的脊梁骨。
年轻的军官当即就不乐意了,把这几个嚼舌根的兵揪出来,罚了几圈跑操。
“那王先生就是人人都在骂呀!”小兵委屈的很,“报纸上都写着呢,跟他老朋友都要绝交了!我虽然不识字儿,可我朋友念给我听过噻。”
唐立言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功夫全花在战报和路线上了,哪有功夫管文人的嘴皮子战,听这么一出,才管政委要了份报纸,仔仔细细看起来。
越看,唐立言越觉得事出蹊跷,干脆趁着最近形势宽松,想着申请去王凛欧家找一趟人,也顺便请假给裴山拍个电报。
只是唐立言一转背,小兵们便又围到一起,窃窃私语:
“咱们队长也是个奇人。听说啊,有人看到他穿着姑娘家的衣服半夜在街上逛游,行李箱里还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脂粉。嗳,你说,师座器重他,该不会就是看中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他还唱过戏哩!扮得男不男女不女,要不是靠这些歪门邪道,怎么可能年纪比我还小,就升得这样快!”
“他哪来的脸色训人哦?队长每周都会给云城那边寄钱,你们知道吧?云城那边不是有敌系总偷军火和信息吗?我看——”
“嘘——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讲啊!收声收声!”
话题中心的人听不见这些议论,反正真真假假,他也早就习惯了。
入夜后,洪街早就没了人影。家家过了申时就大门紧闭,唯有唐立言一个人鬼影似的飘着。
咚咚咚三声,王公馆没人应。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啊。”唐立言心下觉得奇怪,便加重了手上敲门的力气,依旧没人应答。
抬头一看,王凛欧最宝贝的那盆花,被带回了公馆。可昼夜温差这么大,花放在窗台上,很容易被冻死。
唐立言心里拐了几个弯,没明白王老师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行离开,径直去给裴山发电报。
电报是和新闻一起被看到的。
正巧这天赶上开荤,裴山跟其他学院的教授们一起搭伙,碰见陈伯杭跳着过来,说今天的报纸和电报都到了。
小姑娘眼睛里全是狡黠,尤其盯着裴山说:“电报是从雁城发来的!”
大家只知道怀璋认识一位军爷,人在雁城,跟云城这边联系密切,连军饷都省下来给裴山,却不知这人是谁。
人俩关系近不是什么奇事,反倒报纸更叫人觉得新鲜。毕竟长期窝在山脚下,谁都想知道些近期的新闻。
“哎哟,远泛啊,今天的头条,又是侬那老对家欸。想不想听喔?”柳乙道抢过报,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在秦远泛发火之前,大声念出了标题,“政治学系院长王凛欧辞职——”柳所长说到一半,不可置信地顿了顿,才小声念出来,“沉、沉了百兽河?!”
“什么玩意儿?”
“啊?”
“你再说一遍!”
一群人均是惊愕的,唯独秦远泛反应慢了半拍,等大家都抢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确认个遍,才支支吾吾地问:“为、为什么沉河?”
“远泛,你……先缓一缓。”裴山担心他的身体和病情,赶忙跑过去把报纸夺下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个大概,心里也郁结,面上却得强笑着安慰道,“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我问你,他为什么沉河?”秦院长的语气似是哀求又似是自责,悲伤都化在了半只浑浊的眼睛里,“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沉什么河!他真当我是傻子?”
秦远泛又成了平日里暴躁又古板的样子,抢过报纸,手抖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