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到家了,谢谢你好喝的咖啡,有空欢迎来台中吃我做的臭豆腐。」
陈海天忍不住笑了笑,把手机递到雨天面前,「你看,是这个人吵醒你的,有机会再见到他的话,记得猫他两掌。」雨天闻了闻手机,记住没有事文字的味道,就缩进棉被里继续睡觉。
他知道庄雪在文字上的客气有礼,是因为久别重逢的陌生,但直到手机荧幕暗下去,他都没想好要怎么回复。以前的庄雪,一定会把最后一句简化成「有空来台中吃我豆腐」,而他会顺着问豆腐吃起来味道如何,庄雪会接着表示可以烧一份给他,像是套好的武打招式。可是现在想起那些招式,却觉得不合时宜。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
这两年,他从内部对自己进行一些改造,比较成熟,比较宽广,比较快乐,虽然一样理性,却不再那么极端,不再只有「嗯、喔、我知道」三句话,没有具体改变的原因,只是不自觉地发生。
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改变,连帅气的梁美莉都留起长发,垂顺的、黑色的长发,外表虽然中性,却不再像个男生,言词也不复当年的激进尖锐。
他们三十岁了,成熟了,也淡漠了,开始喜欢沉寂而安静的生活。
他不知道庄雪的年纪,也不知道时间在庄雪身上做了什么改造,但他看得出来,庄雪温和安静的举止、从容内省的述事方式都不是伪装,可是这层羊皮下还藏了另一个庄雪,就像军装外套下的米老鼠。
混搭风的庄雪,有太多令人想不透的冲突,但他无心探究。
按下回复键,手机又发出微亮的光,他输入同样客气有礼的回复讯息,送出。
「谢谢你今天来,没有事的话欢迎随时来坐坐。」
他起身下楼,轻触一下烘豆机,确定机器已降温,才关闭机器。虽然炒完豆子可以直接关掉机器,但他习惯让机器空转一阵子散热,避免轮轴因热度而变形。
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就是这样,过热或过冷,都会让事物改变。
就像二月中的寒冷温度使他手指弯曲。
就像冬天窗外传来的狗吠声,听起来比夏天的悲伤遥远。
第二十四章 安稳
庄雪的出现,并没有为陈海天的生活带来任何的改变,他和庄雪之间的联络,也淡到没有痕迹可寻。
他依照庄雪给的网址,连上一个叫facebook的网站,全英文介面,让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懂怎么使用,他注册帐号,加庄雪为朋友,但是久久才上一次站,更多时候,他根本忘了这个站。
庄雪也很少在站上活动,偶尔贴出一两张照片,大多是夕阳,在同一个地方拍的夕阳,没有任何说明文字的夕阳,将天空染成橘色的美丽夕阳。
当他看到喜欢的夕阳照片时,就煮一杯咖啡,拍照,贴到站上。
他们不曾传讯息、不曾写信、不曾打电话,夕阳和咖啡的照片,就是他们仅有的对话。
他吃了几家油炸臭豆腐,口味虽然不尽相同,但和温顺的拿铁搭配起来意外地合适,可是他始终调不出合适的单品咖啡,于是他得出两个可能的结论,一是他的功力不够,二是单品咖啡和臭豆腐无法相亲相爱。
单品咖啡和臭豆腐各有独特的风味,像两只刺猬,硬要放置在一起,只会互相刺伤,它们需要牛奶或水,用牛奶让咖啡变得温顺,或喝水去除臭豆腐的余味。
世界上就是有无法以本来面目相见的事物。
他把这个结论放在心里,继续把日子过下去。
日子的流逝毫无迹象,天气慢慢变暖,他变得愈来愈忙碌,在一些熟客的介绍和牵线之下,他的咖啡豆开始在其他地方寄卖,像是城南学区的独立书店、东区的特色商店或复合式餐饮店,也有一些工作室向他订货,而后加上独特的包装,以较高的价格贩售。
有包装和没包装的差别仅在于售价,就算都有包装,星巴克和美又美的价格也不一样,这是商业法则,他只能乐观其成,毕竟这个世界需要看来光鲜亮丽的东西,像是城市里无所不在的人工流萤,虚假却有其必要。
店里多了一个杂物柜,用来摆放别人寄卖的物品,例如名牌包小姐做的自制果酱、万花筒小弟出版的插画书、斜对面服装店老板做的手工饼干。
他喂养附近的三只流浪猫,帮它们取名为白麦克、花麦克、黑麦克,雨天的新乐趣就是坐在小可爱的窗边专用桌上,看着三只麦克在窗外玩。
「雨天是想出去玩吗?」有次小可爱问他,因为雨天不肯让位。
「它只是在打发时间。」陈海天把拿铁送到小可爱面前,伸手抱起雨天,「它不知道自己是猫,所以不会想去跟猫玩。」
雨天是没有人咖啡馆真正的主人,他宠坏了雨天,所以也怪不得谁。
「照一般言情小说的公式,雨天其实是有变身能力的兽人,会在深夜变身跟你这样那样,十万字后你为了救他卷入跨国阴谋或穿越到异世界然后这样那样在二十万字时欢喜完结。」这是梁美莉的宝贵意见。
五月转眼就到,天开始放晴,母亲节前夕,陈海天把雨天托给五阿哥和阿明照顾,跑去东京住了一星期。
梁美莉喜欢雨天,却无法照顾雨天,这种时刻还是同为猫奴的五阿哥有用。
「我连自己都养不好了怎么养雨天,我不是能让人依靠的对象,我只能处理自己的事,雨天给我养,一定会离家出走。」梁美莉认真辩解完毕,不忘善尽反派角色的本份,回马来一枪,「别说我,你也是不能让人依靠的家伙,你只想处理自己的事。」
「每个人都应该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只想要依靠别人才有问题吧,」陈海天伸手一拨,打掉回马枪,「而且帮忙顾猫叫互相扶持,不叫互相依靠。」
「扶持跟依靠不是一样吗?」
「我觉得不一样,扶持是没有对方依然能自己活得好,依靠是少了对方就趴下去,你去找一本书叫失落的一角大圆满之类的,就知道我在说什么。」
「喔好,记得去东乡神社帮我买Hello Kitty的御守。」
「嗯,我会跟雨天讲干妈只要无嘴猫不要它,所以它不得不去跟讨厌的太阳住。」
「你敢!」
在东京七天,他照例拿着损友开的购物单四处采买。母亲难免问他是否有合意的新对象,他告诉母亲他有雨天,「雨天又乖又可爱又会撒娇,有天他会变身,我们就能天长地久在一起。」母亲听完后,耸耸肩走了,留下他继续看NHK播出的中国四川地震速报。
周五晚上八点多,陈海天从东京回到台北,疲倦像材质粗糙的毛巾,摩擦着四肢,他把行李丢在二楼,换上轻便的家居服,走到一楼把铁卷门打开半个人高度,再推开玻璃门,让店里积压的沉闷空气散去,接着打开咖啡机,让停工一星期的机器做点热身活动。
在夜晚跟咖啡馆独处,总是让他心情愉快,很容易忘记身体的疲累,店里放着K.D.Lang的现场演唱,他跟着轻声唱,一口一口喝着桂圆红茶,让滋味在舌尖慢慢蔓延,他一边洗杯子,整理吧台,唱到crying over you的拉长音时,却听见有人敲玻璃门。
「小万?」门口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他从吧台里探出头,看见庄雪站在门口向他挥手,旁边站着一位陌生的男人,庄雪穿着素色的黑色马球衫;那个男人则穿着西装衬衫,没打领带,明显是下了班的上班族,神情极为沮丧,像是失恋或被裁员的那种沮丧。
「嗨……」他推开玻璃门,升高铁卷门之后走出去,心里还在考虑要怎么称呼这个人。
「好久不见,」庄雪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向他打招呼,声音却有些惋惜,「是不是打扰你了?今天没营业吗?」
「这几天休息,你从台中上来?」陈海天有点迟疑地问。
「对啊,收工之后在网路上遇到他,我朋友,大武,」庄雪指着那个男人向陈海天介绍,「他心情不好,我跟他也一年多没见了,就上来陪他吃个晚饭,我跟他说你的咖啡很好喝,喝了心情会变好,不过真不巧。」
「没关系,进来吧。」无论如何,陈海天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庄雪失望而回,等他们进门后,他把铁卷门降回一半的高度,庄雪依然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大武隔桌和庄雪面对面坐着,不停四处张望。
「有想喝哪种咖啡吗?」他倒了两杯水给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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